☆骆洪宾(江苏省)
秋收过后,广阔的土地坦露出结实的胸膛。父母亲给稻茬地里铺上一层农家肥,经过翻耕、破垡、耙平、挖墒沟、播种、盖籽等一道都不能省的工序,麦子才能算种好了。麦子的种类分大麦和小麦,大麦是耕牛、生猪的饲料,小麦是庄户人家的口粮。一场秋雨过后,幼嫩的麦苗破土而出。那一片片绿叶,给萧瑟与凄凉的深秋增添了一份新意。苏北的冬天总是来得很早。一进入冬季,在凛烈的寒风和冰冷的霜冻夹击下,麦子刚出土不久的绿叶大部分被“封杀”掉了。但是,麦子很聪明,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于是,它把自己深藏在温湿的土壤里过冬,等待着出头之日。因为它知道,冬天到了,春天就不会太遥远。麦子,有着耿直倔强的个性。它不畏严寒,敢于同大自然抗争,并能在逆境中磨炼自己的意志,是一种值得人们敬仰的农作物。在一年最寒冷的季节里,它也不会停下生长的脚步。漫长的冬天,麦子脚踏实地接地气,把主要精力放在根须的生长上,让根须长得繁茂而粗壮。它顽强的生命力,就是深植于土壤里的根。麦子,还有着爱憎分明的情怀。它不喜欢西北风和持续太久的冰冻,认为它们总是在伤害自己。一有机会,它也会调皮地和它们“斗斗气”。比如,连续多日的晴天,气温稍为高一点的时候,它就会顽强地生长出一两片翠绿的新叶来,在严冬的天地之间,显示自已的存在,展现婀娜的身姿。它喜欢和冬雪交朋友,雪下小了会不高兴,认为朋友不够意思,小家子气。它希望雪下得大,下得时间越久越好。当落雪像一床厚厚的白棉被盖在身上时,它就会很开心,像顽皮的小孩子一样,躲在雪的怀抱里,美美地睡上一觉。冬天下雪的日子里,田间无农事。此时,父亲在早上就会泡上一壶浓茶,坐在堂屋里细斟慢饮。他望着屋外大朵大朵的雪花如棉絮般地飘落,心中乐滋滋的,期待这场雪下得越大越好。当积雪覆盖了整个田野,眼眸中见不到麦苗时,父亲就会欣喜万分,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好,瑞雪兆丰年!”我的童年时期,是一个饥馑的年代。那时,土地上种什么,人们就只能吃什么。麦子如果长不好而欠收,整个夏季就会饿肚子。于是,在冬季农闲的日子里,庄稼人就把全部心思和精力放在麦子的身上,如同对待自己子女一样,精心地侍候,百般地呵护。为了给麦子施肥料,父母亲和村民们不怕路途遥远,去京杭大运河边的船上挑氨水;雨雪过后,为了防止麦田里渍涝,反复多次地清沟理墒;为了让麦子的根须更扎实,三个人一组,拉着沉重的石碌碡,将麦田冻酥的土壤压实一遍;为了不让杂草与麦子争抢土壤中的养份,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拔除田间的杂草……冬日里,麦田是我们小孩子玩耍的好地方。可以在上面追逐玩游戏,也可以打雪仗。最有趣的,就是用一个没有把子的旧竹篮子,反扣支在麦田上,里面洒上一些稻粒子,竹篮上牵上一根长绳,人躲在干涸的毛渠里,逮捉麻雀玩。春节前后,人们走村串户访亲友,全都是抄近路,从麦田里走直线,又快又方便。开春了,麦子终于熬过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走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春天里。随着气温的升高,麦子开始返青,它日里长,夜里长,一天一个密度,一天一个高度。不久,田野就变成了绿色的海洋。初夏季节的来临,每一株麦子都换上了金黄色的新装,静静地站立在和风细雨中,宛如少女般地风姿绰约。此时,长长的麦穗,籽粒饱满,昂首挺立,尽显着成熟的喜悦模样。那股新麦清香的味道,日夜在田野上弥漫,温馨着乡村静美的岁月。麦子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它期待着父母亲挥镰收割的那一天。五月下旬,柳絮如洁白的雪花四处飞舞,布谷鸟的悦耳叫声在田野上此起彼伏。此时,麦子熟了。开镰的前一天晚上,皎洁的月光洒满农家小院。晚饭后,母亲蹲在土井边上磨镰刀,父亲坐在门槛上搓挑麦把的绳索,姐姐站在磨盘旁织补拾麦穗的竹篮。收割的日子终于到了,平时寂静的村庄,突然变得喧闹了起来。初夏的晨光中,母亲戴着草帽,弯腰挥镰割麦子,汗水浸湿了衣衫;父亲脖子上担着一条毛巾,挑着麦把在田野上疾行,挑担号子声声如歌;姐姐挎着竹篮,低头拣拾遗落下来的麦穗,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蹦蹦跳跳……大麦,是先收割的庄稼。早上收割上场的大麦,中午父亲就把麦粒打下来,用小笆斗扛着,去大队机米房加工大麦糁子。这个时候,乡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里。装满大麦的布口袋、小笆斗,在机米房外排成了长队。机工连富大叔是最忙的人,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大麦机成糁子,需要要经过两道工序,先用碾米机把麦芒碾去,后用小钢磨机成扁圆颗粒状。我跟着父亲去玩,看见连富大叔赤裸着上身,脚上穿的是稻草和芦花混合编织而成的“毛窝子”。大麦皮厚麸多,面粉含量低,属于粗杂粮,并非是人吃的粮食。但是,“春荒”过后,庄户人家缺粮太久了。三、四月间的日子最难过,没有粮食吃不算,瓜菜也难已为济,割红花草、挖野菜、采槐树花吃,也是经常的事。每当我们姐弟埋怨母亲没有粮食吃的时候,母亲就会安慰我们说:“快了,大麦就要收割了。”那时,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我常会用小手抚摸那青青的麦子,期盼它早日扬花、灌浆、成熟。那时,我家和其他人家一样,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把大麦也当作粮食吃。也许,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饥不择食了。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让村庄变得宁静而祥和了起来。袅袅的炊烟中,大麦糁子的清香味道,飘荡在村庄的空气里,沁人心脾。这时,母亲把小方桌搬到院子里,端上一大瓦盆刚出锅的大麦糁子粥和一盘腌咸菜,放好碗筷,等父亲和我们姐弟回来吃。大麦糁子粥有点糙嘴,口感很差。虽然这样,我们姐弟还是抢着吃,你一碗,我一碗,那真是“吃在碗里,眼瞄着盆里,心想着锅里。”母亲见我们吃相太难看,她笑着说:“别急,管饱。”开春后,这是第一顿能吃饱肚子的晚饭。第二天,又能吃上大麦糁子饭,喝上大麦糁子茶了。吃大麦糁子这种食物,是童年时最难忘的记忆。大麦收割半个月后,开始收割小麦。由于小麦种植面积大,收割、运把、脱粒、入仓等农事,一一做完要二十多天的时间。俗话说“稻上场,麦进仓”,意思是说稻谷到了场边就基本没事了,而麦子必须进仓库才算数。从这个时候起,父母亲每天都起五更,睡半夜地抢收麦子,那份幸苦难以言表。麦子进仓后,他们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麦收的季节里,最怕连遭雨天。记得1975年的麦收季节,连续不断地下了半个月的雨,麦田里成了一片汪洋。麦子倒伏在水中,麦粒经水浸泡长出芽来,一季的收成眼看要泡汤了。无奈之下,父母亲冒着滂沱大雨,去麦田里把麦穗剪下来,回家摊在屋里的地面上、床铺上晾干水份,把损失降到最低。那一段时日,我们全家人没床睡觉,吃发了霉的麦面,至今记忆犹新。家乡种植的小麦,品种优良,出面率高,加工后的面粉洁白如雪,做出的面食口感极佳。麦收季节过后,夏天的一日三餐,全部以麦面为主食,面条子、麦面饼、馒头、面粥、炒面,轮换着吃。那时,我们对如此单一的面食没有半点的厌烦,觉得能吃饱肚子就是一种幸福了。母亲聪明得很,她会根据麦面的特点,配以不同的瓜果蔬菜,做出不同口感的面食品种来调剂生活,如南瓜饼、葱油饼、菜馒头、冬瓜面疙瘩……故乡养育了我的童年,麦子伴随我成长。感恩故乡!感恩麦子!
作者简介
骆洪宾,男,江苏省淮安市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淮安区政协特邀文史委员。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新华日报》《淮海晚报》《淮安区报》《建湖日报》《中国散文家》《丰碑》《文史淮安》《文学百花苑》《青年文学家》扬子晚报网》《光明网》等报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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