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矿区”之七:苦乐年华
“那片矿区”之七:苦乐年华
回过来说说矿上生活起居的点滴。我们都是俗人,无非烟火人生,衣食住行最能体现人的基本生活状况。
矿工的工作服被称作“窑衣”,一般为浅蓝色,布质间于粗布和帆布之间,相对比较结实牢固。除衣裤外,另配发矿帽、矿靴、皮带(不是真皮的,是尼龙编织的,非常耐用)等,井下工大约一年发一套,辅助部门和机关职工大约两年发一套。毛巾、手套、肥皂等劳保用品则是见月就发。矿工上班,先到设在浴室里的更衣室换窑衣,井下恒温,所以一年四季都无须另穿戴别的衣物,只是寒冬腊月,从更衣室出来到井口这一段,会冻得人发抖。由于井下作业条件艰苦,干起活来,汗水、淋水(顶板上滴下的水)、煤灰满身,再干净的衣服一下子就弄得脏兮兮的了。所以,矿工们几乎长年不洗窑衣,至多到休假了,拎出来在水龙头下冲冲揉揉,然后甩甩晾晾就算了事。人们在媒体看到的衣衫褴褛,脸上满是黑灰,只露出乌溜溜的眼珠和一口白牙的矿工形象,其实是很真实的。
外界传说矿工的工资是很高的,其实这是一种误传,煤矿工人当年的工资水平也不过中下水平,唯一可以称道的是井下工配给的口粮标准略高些,每月55斤。这在物质贫乏的时代,也算是了不得的待遇了,因为当年粮票也是一种硬通货,可以派作许多用途的。煤矿食堂花色品种不多,冬季主打为老三样:辣白菜、红烧肉、青菜汤。其他各季天菜色略多些,也左不过丝瓜、豇豆、冬瓜之类。矿上的馒头很好吃,2两一个,松软且不失筋道,当年我在井下劳作时,一顿也能吃两三个。井下班中用餐,一般也就是馒头和开水,由班里派人专门送下去。当年经常“放高产”,即在“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那时文革遗风犹存,这种日子十分频繁,比如“红五月”中就有五一、五四、五七、五一六、五二○等等,后几个是老人家最高指示的发布日),确定一个当日生产目标,全力以赴争取,矿上的领导和机关工作人员都要下到连队去参加劳动。这时,班中餐会改白面馒头为肉包子,那肉包子大约扬州富春包子大小,全肉馅,很是诱人,食量大、胃口好的工人,一气能吃上二三十个!让矿工们欢欣鼓舞的,是每年七一和12月26日,矿上会免费供应每人一碗块肉面,据说其费用是从食堂节余中开支的,账目公诸于众,很是豁亮。当年没有小食堂一说,上至矿长书记,下至门卫老头,一律端饭盆到食堂打饭。要说清廉,那时才是真的。
矿由煤而兴,人因煤而聚。煤矿工人是一个流动的群体,开了新矿,就会从老矿调人过去,一声令下,卷起铺盖走人。小张墅是后建的矿,工人大都是从砺山、川埠等矿过来的。工人都住楼房,一般4 人一间,很少有双层床。宿舍里没有任何降温取暖设备,夏来摇摇扇子,冬来钻钻被窝。那一年冬天实在冷不过,在机厂(即矿上的机修车间)工作的朋友帮我在床头上偷偷装了一只200瓦的白炽灯,好家伙,就和如今的浴霸似的,那个冬天我过得暖洋洋的挺滋润,除了下井、吃饭,就躺在被窝里睡觉、看书,常年困扰人的手脚冻疮居然不治而愈了。工人宿舍里没有储物的橱柜,考究一点的,自己到木工房找点木板打个箱子。1980年,我母亲从大丰回城后,我取了家中的一只老旧的黑漆木箱,一个人啃吃啃吃扛到矿上,才算有了放几件衣物、藏几本书的地儿。矿领导的办公室是两用的,前半间放办公桌,后半间安床。我调到政工科后,因为负责广播开关,无意中也享受了此种待遇,在广播室里安放了那一段清苦忙碌的日子。煤矿三班制作业,三个班次的上班时间分别为7点、15点、23点。所以,每天早晨6点钟开启的广播,就相当于部队里的起床号,哪天万一我睡过了头,没准时开广播,值班矿长会立马跑来叫喊。有一次,我突发晕眩症,没能按时开广播,竟然惊动了矿部几乎所有的人。
小张墅煤矿是竖井,和后来开的白泥场煤矿一样,宜兴的其他煤矿则都是斜井。竖井即直上直下的,和人们熟知的水井一般,但深得多,小张墅矿井深250米,白泥场矿更深,有550米。井筒上面部分叫井架,几十上百米高,即人们在煤矿上看到的巍巍耸立的高大建筑。井筒一般分主副两个,副井大都为通风井,很少用来进出人员和运输,主井则是主要运送通道。井筒旁建有绞车房,粗大的钢丝绳通过井架上的天轮垂进井筒提升罐笼。罐笼有点像电梯轿厢,人员和矿车就由此提升上下,由井口运输工通过打电铃通知绞车房或上、或下、或停。开绞车很有技术含量的活计,起步要平稳,运行要匀速,尤其是到井口和井底时,到了地面井口停不下来叫“过转”,直愣愣地一直拉上去会出大事的;放下时速度过快,一下子落底叫“墩罐”,巨大的撞击力之下也会死人的。据说有个矿还出过令人啼笑皆非的伤亡事故:一个工人,傻不愣登地在下井口干活,罐笼下来了也不知躲避,生生给压死了。我们上下井就乘罐笼,一次能载十来个人。不过,有个别时候碰上点背,出现停电什么的,绞车动不了了,又不能老待在井下,只得“爬”上井。何谓“爬”?井筒壁上有攀爬的梯阶,用“冂”型的钢筋做成踏脚,一层层地直上,虽说每相隔一段距离有一个供喘息的小平台,但几百米哎,真的不好玩!我在矿上时大约爬过两三次,及至终于爬到地面,见着可爱的蓝天白云或满天星光,如获大赦,但整个人都虚脱了。所以,如今谁让我爬山,我跟谁急!
矿上有许多辆汽车,但基本是卡车,用来运送物资的。小轿车在我印象里似乎从来没有。有过一辆吉普车,但矿领导也难得使用。真正派用场的是救护车,矿有点事情,就会派出这辆车,或运点物件,或出去办点事。人们平时出行,不是骑自行车,就是坐公交车。那时农村公交车站点很少,离矿最近的也还有3 里地,很不方便。不过,在矿上的后两年,这3 里地,我每天要走个来回,因为我把家安在了那里。这是后话。
2017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