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 | 盛懋:与吴镇做邻居,真不是一件好事

董其昌《容台集》记载,元代画家盛懋曾与吴镇比邻而居,二人绘画的风格不同,性格也大相径庭,或许从盛懋的视角,我们能认识不一样的吴镇——

「盛懋:我的邻居吴镇」

与吴镇住对门,真不是一件好事。

最初时,我见他身穿布衣,每天在双湖桥头卖卜,心想他不过是个穷道士,带着一囊算卦占卜的零碎。

后来,他把家搬到我对门,载着两车不算体面的行李家具,身后跟着像是妻子的女人,还有一位老叟,一名小童。老叟看见我,咧起没牙的嘴,小童则拿袖子揩鼻涕,看也不看就从我门前走过。

若是有教养的人家,怎么会养出这样的仆人?我一边想,一边听见隔壁大婶神秘地压低声音:

“对门这位怪人,外表潦倒,形单影只,却据说是“大船吴家”的子孙。吴家三代海运,航路向东去东瀛,向西往大食,用四乘的马车,兰那泰的女仆……”

——可在他身上,哪里瞧出半点富庶的影子?

也是闲话之中,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吴镇。

管他是不是富甲一方的吴家之后,吴镇的的确确是个怪人。

首先是穷的可怜,他家没有马匹,更无车轿,上午遇见他时,总是在卖卜的路上;下午遇见他时,则要么拎着水桶,要么背着柴捆。

他家也无人拜访,搬来有一阵子,也没见门前的拴马桩上栓过一匹马,更别提乘轿来的人了,偶尔有兜售胭脂杂货的小贩经过,吴宅也是门户紧闭。

除了卖卜,我只在其他地方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河边,他正望着渔父捕鱼;一次是在城外,他独自走在回城的路上。

更令我好奇的是:据说他也画画,不过恐怕技艺不精——夫人告诉我,有几回她从墙外走过,隐约听见里面有女人叹息——一幅画也没卖掉。

这就是了,又穷又怪,又从不见他应酬交往,一个闭户自封的隐士,怎么画得出好画呢?

直到有一天,我去丹丘先生(柯九思)家拜访,才第一次看见吴镇的画。意料之外的是,丹丘先生对我夸赞:

“子昭兄,仲圭此作,观之如入深秋,蓦然有寂寥之感盈上心头,与你不分伯仲啊。”

不分伯仲?我注视那件窄窄的挂轴,画着横斜平浦、芦岸汀州,其中一只小舟,上有渔夫仰眺,小舟右侧斜上,笨拙的几笔似是两只芦雁,正在比翼而飞。

——这普普通通的画,好在何处?

吴镇《芦花寒雁图》

我年幼时,家父曾作《花树灵弇图》,一幅长卷,展卷如走入江南暮春,绿柳残红,鸟语花香;又曾作《群仙图》一丛水仙,根衬绿苔,云舒叶展,所谓“翠叶纷披小雪前,琴心缥渺忆成连”。

少年时,我又跟随陈琳公习画,老师画技来源于盛名遐迩的赵子昂,技艺精湛,堪能妙笔生花。我见他画的一只溪凫,临岸而立,仅用墨色即仿佛能见五彩,姿态神气逼人,笔迹宛若天成。

陈琳《溪凫图》

哪怕与他们相比颇为不才的我,也曾与诸公合绘《文会图》,其中:倪高士(倪瓒)绘远山,清邈绝俗;张叔厚(张渥)画人物,直追顾吴;王若水(王渊)画鹤,顾盼生姿;边鲁生(边鲁)补竹,风姿绰约;子昂之子赵雍为题跋撰文,我则执笔众人之上的青松。

松江袁景文(袁凯)称我:“夫以一指腕间,而欲有数十家之精采”——显然是过分夸奖;

卫九鼎谓我:“能入赵吴兴室中”——多半也是给我面子;

陶南村(陶宗仪)更作诗说:“只愁玉面无人画,须是传神盛子昭”,说我人物画的神妙——岂敢岂敢,与山水比,我的人物不算拿手——但无论如何,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夺天地之造化,将万物最不凡处展现笔下,才叫做画!

吴镇这幅,平平淡淡,不过是几丛芦苇、一只渔舟,寻常风景、寻常人物,这样的画,能算什么好画?岂能与我不相伯仲?

我心中这么想着,却怕扫了丹丘先生的兴致,没有多说什么,不过这么一看,丹丘先生的眼力与他的书法倒才真是不相伯仲。

那天我匆匆吃了饭,天色稍晚便回了家。我向妻子提及此事,她说:

“以官人你的才华,绝非对面那位隐士可比,咱家的门槛都快被求画之人踏破,对面的门环却还是崭新的呢!”

听了夫人的话,我舒服极了,心满意足去睡觉,然而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天气萧条,云麓低垂,我坐着一只小舟,游荡芦苇丛中,无边无际、无止无休;

忽然,身边水花一响,两只芦雁自苇丛中惊起,扑簌簌地飞出苇丛;

我吓了一跳,紧盯着它们,却见芦雁飞着飞着,变成了两道笔画,摇摇晃晃升上天空。

不知怎么,自那之后,似乎人人都认识吴镇。在云西老人(曹知白)府上,我见到吴镇的《渔父图轴》,在场一片称赞;

吴镇《渔父图轴》

在玉山草堂,又见顾仲瑛(顾瑛)出示《渔父图卷》,众人纷纷喝彩。

吴镇《渔父图卷》

不过就是一片平山,几只渔舟,普普通通的景致,平平淡淡的笔墨,如此受到追捧,我实在不敢苟同。

又或许是题材使然?众所周知,每过一段时间便有新的题材流行,难道现在正流行“渔父”吗?

家父教我《楚辞》,曾有《渔父》一节:屈子在江边遇见一位渔父,他感慨世道浑浊,清白无处容身,渔父却以出世之心感慨:既然身在水边,世道清白,就洗洗帽子,世道浑浊,洗洗脚也是可以的。

后来我读《庄子》,也有《渔父》:孔子坐于杏坛讲“仁”,有渔父下船聆听,听罢感慨:孔子讲“仁”,躬身实践,却劳累身形,恐怕还要招致祸患,由此危害天性,离大道远矣!

这么一想,我颇为释然,渔父的境界较屈子、孔子更高,怪不得被众人如此追捧,看来身处风波之中的渔父,实则却是世间最了不起的高士。既然都以渔父为爱,那便让我来教教众人怎么画渔父。

盛懋《秋舸清啸图》

这一天,我又在玉山草堂做客,带去我新作的《秋舸清啸图》,在近日所作众多渔父图中,这一幅最称我的心意。

为了展现超逸脱俗的画意,我让摇橹的童子穿上如雪的白衣,船舱中露出高士随身的阮琴,渔父则坐在古意盎然的铜壶旁,面对江山,长啸而歌;

我特意让他敞胸抒怀,透露出性格的洒脱不羁,更特意布置垂斜的秋树,将观者视线引向渔父的身前,使人人都能一眼注意到渔父的高逸之姿。

堪称完美的画轴,果然不负我望,立马引起满堂喝彩,觥筹交错之间,众人纷纷与我敬酒,我当然不会直言与吴镇一较高下,但看到大家的态度,我的心里已经十分明了。

是啊,一个穷酸文人,或许能够画几幅应景之作,但我不过稍加认真地对待,便轻松超越他的成就,还有什么“不相伯仲”的可能吗?

那一晚,大家喝得十分尽兴,顾玉山的婢女弹奏琵琶,美酒佳肴源源不断地从屏风后呈上;我却不经意间关注屏风上的狂草,那显然是铁笛道人(杨维桢)醉后所书,写道:

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急急忙忙作马牛。

何时了,觉来枕上,试听更筹。

好一个“急急忙忙作马牛”!讽刺得如此淋漓痛快,令我十分敬仰,连忙以此向主人敬酒。不料铁笛道人却摇摇头:“这词非我所作,是吴仲圭(吴镇)的句子,我那日醉书于此,承蒙主人不嫌!”

又是那个吴仲圭?这名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像是吃了只苍蝇,惹得我心火难耐。更令人意外的是,主人仲瑛听闻,兴致阑珊地说道:“忽然想起,前日吴仲圭也有一件《渔父图》,正在府中,嘻嘻,干脆取出一同欣赏。”

众人叫好,我也附和,心想:欣赏便欣赏,正好放在一块,好好较量。

不多时,众人转入书斋,仆人取来画作,两幅一同展开。

我的画自然不用复述,秋舸清啸,俯仰之间皆是高士之风。吴镇的画依旧很平淡,远处远山林立,近处坡岸横斜;中间一条渔舟,渔人手持钓竿,身后斜挂酒壶——与我的高士相比,吴镇画得简直就是个山野村夫,全无洒脱风流、倜傥不羁的风度。

故宫博物院藏 吴镇《渔父图》

我本以为高下立判,不料众人各有所见,有人赞许我技艺精妙高超,也有人夸赞吴镇笔墨清润天真;有人说我的渔父仿佛阮籍、嵇康在世,有人则说吴镇的山水,得董源巨然之妙。

争执之间,夜色渐浓,高谈转清,不知在场的哪一位轻声说道:

“子昭兄的画,似乎生怕别人不知画中是一位高士;吴仲圭的画作,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渔夫,却使人感到意境高洁。”

我起初不以为然,这句话却将我激醒,不知为何,感到吴镇的画中,好像确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境。他不多用线,没有“骨法用笔”勾勒的轮廓;也不爱用浓墨,通篇以淡墨层层积累;他的造型更是奇特,远山方方正正、流水回转圆润,甚至可谓笨拙,但正从这些之中,画境莫名地清旷辽远,色调也焕然变得细腻微妙。

反观我的画作,对比之下确实显得刻意,难道我精心构思、用意布置、处处追求完美的画作,还不如他轻描淡写般点染而出的戏作吗?

似乎是看出我的烦恼,仲瑛兄起身说道:

“子昭画意远袭赵松雪,近学陈仲美,是接续古意、以形御神的佳作;仲圭的画意则源自董源、巨然,不假雕饰、平淡天真,二者各有所长,难以比较……”

那晚的宴会持续很久,直到午夜方才散去,我却兴致全无,不记得如何回到家中。

自那之后,虽然登门求画者络绎不绝,我却总忍不住打量对门的吴府,依旧门可罗雀。偶尔走过他的园外,透过篱笆看见他教小童画竹,样子气定神闲,下笔挥洒自如,我却心绪难平,只想起他的渔父。

直到数月过去,方壶道人(方从义)云游嘉兴,我有幸得到机会,陪他游历云间九峰。

这一天天气很好,我们沿着湖东放舟,前往云台庵谒拜。湖山之间,道人与我对坐舟中,我忍不住向他提起此事。

我自以为说的已经十分委婉,还是被方壶道人一语道破:

“那两幅画,我在玉山先生那里已经看过,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但确实如你言下之意,他的意趣胜你一筹。”

我一时语塞,装作在看湖面。

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良久,方壶道人问我:

“子昭君,你的画中,渔人何以有高士之风?”

不待我答话,他自问自答道:

“但因有古器、有童子、有阮弦,形貌廓落、清吟长啸也。”

我点点头,他接着问:

“那吴仲圭画中,渔人又何以有高士之风?”

这回我没有答话,道人笑嘻嘻说道:

“但因无古器、无童子、无阮弦,唯见清流微风也。”

说罢,两人沉默无语,船工兀自摇橹,小船兀自行进。

远方群山如黛,水面纹浪轻移。天地间一片默然,只有清风吹过芦苇,船桨击起水浪,道人将手伸出舷外,拨弄一串浪花,而后水声响起,只听道人唱出一句谒语:

“山水有清音,何必弹管弦?”

说到底,我输的心服口服。

那天回家之后,夫人来对我说,今日又有好几位客人上门求画,桌上放着他们留下的绢帛和定金。

“吴镇家中呢?”我问夫人。

“一个也没有。”夫人答。

“二十年后不复尔。”我叹息着走出门外,留下夫人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吴仲圭本与盛子昭比门而居,四方以金帛求子昭画者甚众,而仲圭之门阒然,妻子顾笑之。仲圭曰:'二十年后不复尔’,果如其言。

——董其昌《容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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