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柏:狼

老家过去曾是狼群虎豹出没之地。

以前听父亲说,有狼的那些年月,每到黄昏之际,四周山上虎狼嚎叫,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我记事以来,却没见过狼是什么样子。

老家人喜欢把狼叫做“豺狗”。我查过资料,其实,狼是狼,豺狗是豺狗——狼会攻击人类,豺狗则不会。过去,老家曾有多人被狼攻击。

我的几个亲人——比如我外公的亲弟弟,我奶奶的亲妹妹等,都是从狼嘴里夺回来的。

我外公一家和狼是否结下过“梁子”不得而知。我的姨奶被狼咬,却是因为我外曾祖父和狼结了冤孽。

狼是记仇心、报复心很强的动物,又是比较聪明的动物。

我外曾祖父他们打着烂仗,居无定所。那时,他们和一户名叫“张奎弟”(音)的人家居住在螺蛳洞(后来张奎弟一家搬去了小偏寨,螺蛳洞只留下一个“张家屋基”的地名)。有一天,外曾祖父外出谋生,当夜,狼群将他们一家居住的房子团团围住,一夜鬼哭狼嚎。外曾祖母带着一帮七大八细的娃娃呆在家里,大气不敢出,用扁担死死把门顶住,一个个手持棍棒,一夜不敢合眼。

次日天亮,狼群陆续散去。外曾祖母以为狼放弃了仇恨,带着一群娃娃下地干活。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一只狼跑将过来,一口咬住年幼的幺姨奶的面颊。

面对此情此景,外曾祖母一下子慌了手脚,抡起板锄跑到狼的面前,不停地用锄头捶打地皮以示威胁,并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是谁与你有冤仇你找谁,这个嘴还在臭奶气的小娃娃,像“梦虫”一样,她懂什么事,和你们没有过节之类的话。不知是狼害怕外曾祖母和他们拼命弄得两败俱伤,还是真的听懂了外曾祖母的话,咬住幺姨奶的那只狼还真的松开了口,把幺姨奶放开后,懒懒地动身走了。

外曾祖母赶紧抱起被咬伤的幺姨奶,去找一种专治被狼咬伤的草药,咬碎来敷在伤口处,没多久也便痊愈了。只是,面颊一直留存着被狼咬伤的痕迹——之后,他们一家再也不敢在螺蛳洞居住了,远远的搬去了扎营坡。

离老家不远的葛花寨有一户陈姓人家,那就没有幺姨奶幸运了。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从野外弄了一只小狼崽回家喂养,狼群前来围攻他们一家,也没有引起他们家的警觉。女主人下地干活,将襁褓中的小孩放下喂奶。喂完奶后,双手将孩子举过头顶放在背扇(黔西北一带背婴儿用的东西,类似于书面语所说的“襁褓”)里。就在她往背扇里放孩子时,早有准备的狼已等在她身后了。那狼一跃而起,一口将孩子叼住,一溜烟的跑得没了踪影……

据父亲讲,他也有差点被狼吃掉的经历。那时他七八岁的样子,带着他的弟弟妹妹们去一户王姓人家串门。现在邻居们似乎已经不知道村里曾经居住过王姓人家了——据说,王姓人家是村里的老户,雷姓、郭姓、蒙姓是之后陆续搬来的——那时的王家老头子做着木匠,家底较为殷实,刚刚接来一个新媳妇。父亲走到他们家路口上的时候,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端着碗饭在门口吃。这时,突然来了三四只狼。王家的新媳妇吓得赶紧跑回家,并把门紧紧关上。童年的父亲和他的弟妹们就这样暴露在狼嘴边。可奇怪的是,狼只是望了他们几眼,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后来,父亲把他们兄妹几人没被狼吃掉解释为“命大”,或者说,是和狼没有结过“梁子”。

当然了,现在村里早没了王家。多年以前,还有一个名叫“王家屋基”的地名,经常挂在一些邻居的口头。但是,自从修公路把“王家屋基”填埋了之后,“王家屋基”这个地名也便在村里消失了。

邻村有一位比父亲年长的老人,年幼时被狼一口咬在脸上,命是捡回了一条,但整个面部被撕咬得稀烂。当时虽然得到有效治疗,但到了六七十岁年纪,却因旧伤发作而丧命。

1949年,共产党推翻了国民党的统治,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老百姓过上了舒心日子。在这样的时节,怎么还允许有狼的存在呢?因此,公社专门成立了打狼队。我父亲、祖母当时都是打狼队里的积极分子。

那个时候没有动物保护一说,能把豺狼虎豹打死得越多越是英雄。1953年,我们纳雍县龙场镇杓座村的苗族男子罗学芳用火药枪射杀了四头老虎。1954年10月,经地方政府举荐,他曾披红挂彩,以英雄模范的身份应邀前往北京参加国庆阅兵式,还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的接见,后被授予“打虎英雄”称号。

而在村里组织打狼队之前,一个“背砂锅老者”之死,就充满了悲剧色彩。

那个“背砂锅老者”从当时的纳雍县城大兔场趸了一背砂锅,一路走一路卖,从我们以且走到化启,翻过大马湾梁子,准备卖到凹革去。

到了荒无人烟的大马湾梁子,“背砂锅老者”遭遇了狼群。

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走到大马湾梁子时,已是饥渴难耐,仅凭手里一杆三尺长的打杵(又名“拐耙”)力战群狼,寡不敌众,胜算显然不大。最终,以“背砂锅老者”失败而告终。等到打狼队赶到大马湾时,只看到地上散落一地砂锅碎片、被踏平的草木和模糊的血迹,还有“背砂锅老者”的一块膝盖骨,那截三尺长的打杵和背砂锅用的木架子横七竖八地扔在一旁——这一场景,给人留下了太多的遐想空间。可以想见,“背砂锅老者”和狼群当时无疑是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

当然了,如今老家已然没了狼,没了豹子和老虎。仅仅留下一些诸如“豹子洞”“猫猫箐”之类与老虎、豹子等野生动物有关的地名。

甚至,再过一些年月,这些与野生动物有关的地名,也跟螺蛳洞的“张家屋基”、村里的“王家屋基”一样,是否还有人认得,也未可知。

作者简介:郭春柏,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于贵州省纳雍县,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当过教师、记者、编辑,写过小说、散文、杂文,现供职于云南政协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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