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柏专栏 || 小说 空村(上)

空  村

作者 郭春柏


马翠仙正在用劲搓洗李小四从省城给她带回来得那条牛仔裤,冰冷的河水把她的一双手掌浸泡得如同胡萝卜一般。

马翠仙姣好的面容倒映在河水里,她用力搅动着,河水一漾一漾的,影子在水里时而完整,时而破碎。

马翠仙想,自己还不到三十五岁,脸上的皱纹怎么就一天天的多起来了呢?自从男人李小四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到省城打工之后,马翠仙发现,苍老,就像一个魔怪,正在一天天地纠缠着她、侵袭着她。

马翠仙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一些往事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一转眼,男人李小四去省城打工将近一年了,三家村没有手机信号,给李小四打电话要走三四十里山路,赶到镇上才能打。

家里的事情多得像一堆乱麻。有几次,家里的盐巴吃完了,马翠仙都是让村里的刘桃桃、李银枝她们从镇上帮她带回来。这么长时间,马翠仙总共给李小四打过三次电话,分别是两次送孩子到镇上读书和一次从镇上把孩子接回家里时,顺便给李小四打的电话。

马翠仙一边搓洗着那条牛仔裤,不觉就想起在省城打工的李小四来。李小四平时虽然像个闷葫芦,但在一些事情上却显得有些精明。比如,李小四居然从省城给她买了条牛仔裤。

她以前虽然听人说过这种裤子,但是从未穿过。

三家村太边远、太闭塞。

马翠仙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斑鸠沟镇上,那里有学校,是斑鸠沟乡政府所在地,有一些穿着打扮比村里人更为洋气一些的吃官家饭的人。但是,马翠仙并不知道那些打扮洋气的公家人是不是也穿过牛仔裤。

过年的时候,李小四从省城回来了,带回来几千块钱和大包小包的东西,马翠仙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条牛仔裤。

李小四从包里掏出这条裤子,在她的眼前晃来荡去,让她猜猜是什么东西。马翠仙不假思索地说,什么稀罕东西?不就一条裤子?李小四纠正说,不只是条裤子,是牛仔裤哩。

李小四说罢,让马翠仙穿一穿试试看。马翠仙依了李小四,把牛仔裤穿上。李小四围着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了几圈,不停地惊呼:比省城里的那些“小妖精”们安逸多了。

李小四所说的“安逸”,也就是漂亮的意思。

李小四描述说,马翠仙穿上这条牛仔裤后,屁股被紧紧地包起来,该鼓的地方鼓了,该凹的地方凹了。

为此,李小四还说了一句歇后语:癞蛤蟆爬墙壁——绷屁绷股的。

李小四的眼睛火辣辣地在马翠仙的身上扫来扫去,扫得马翠仙脸上泛起阵阵红潮。马翠仙狠狠掐了李小四一下,说:“什么牛仔裤,不就是一条劳动布裤子吗?”

马翠仙说的没错,过去在三家村,家家户户都是买这种又粗又厚实的棉布来缝制衣服裤子,在干活的时候穿着,因棉布厚实耐磨,经久不破,久而久之,村民们就把这种厚实的棉布称为“劳动布”。

没想到,时过境迁,过去多为“下等人”穿的“劳动布”,如今却成了上等人穿的“牛仔裤”,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在三家村,对穿上新牛仔裤的马翠仙感兴趣的男人还有李三驼子。

除夕那天下午,马翠仙邀约村里的刘桃桃、李银芝几个女人一起到村前的小河里洗衣服。几个女人正在谈论着男人们从省城打工回来后家里家外的一些荤事素事,突然,一粒石子“噗通”一声掉在马翠仙面前的水里,石头砸起的水溅了马翠仙一脸。

马翠仙扬起头来,只见李三驼子站河沿上,手里拿着几只刚从山里捉来的鸟雀,冲着他们几个女人一脸坏笑。

没等马翠仙开口,李三驼子抢先说:“刚才你们说什么我都听见了,哪家男人如何凶猛,哪家男人雄不起来,你们说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马翠仙在心里骂了句“老杂毛”,然后没好气地说:“大过年的了,你还是积点德吧,人要过年,鸟雀也要过年,你就让它们团团圆圆的过个年吧。把它们捉了来,弄得人家娘拆东儿拆西的……”

马翠仙所说的“人家”其实并不是人,而是指被李三驼子抓获的那些鸟儿。

李三驼子“嘿嘿”一笑,恬不知耻地说:“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玩雀雀的乐趣。”

李三驼子的言外之意,几个女人当然听了出来。

马翠仙、刘桃桃和李银芝他们互相瞟了一眼,她们知道李三驼子话里有话,李银芝示意马翠仙和刘桃桃不要搭理李三驼子。

刘桃桃悄悄说:“有些人,就是这辈子雀雀玩多了,到现在雀雀连个呆处都没找到。”

刘桃桃说完,三名妇女哈哈大笑,脆生生的笑声在三家村的山谷里飘来荡去,为僻静、荒凉的三家村平添了几许节日的喜庆氛围。

可是,三名妇女的悄悄话还是被李三驼子听到了,他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恶恨恨地说:“我迟早要在你们几个的身上为我的雀雀找到安顿的地方。”说罢,一瘸一拐的走了。

在马翠仙看来,李三驼子五十老几了还打着单身,就是因为缺德事干多了,遭到老天报应。

马翠仙听人讲,李三驼子早年既不瘸也不驼,人也精明能干,但是天生好逸恶劳,历来只想干清闲事情。早在人民公社大集体那阵子,李三驼子就在全民除四害运动中因打麻雀成绩突出,获得全公社“神枪手”称号。李三驼子打麻雀上瘾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麻雀被打绝迹后,连不属于“四害”范围内的乌鸦、喜鹊、大雁等鸟也在劫难逃。

李三驼子的诨名也是因为打鸟而得的。马翠仙听人讲,包干到户的那年秋天,李三驼子带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到山上打鸟。当然,那时的李三驼子还是个英俊小伙子。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李三驼子他们摸黑赶到三家村背后的大箐丫口,那是远近闻名的“千年鸟道”。每到秋天时节,成千上万的候鸟迁徙到适合它们越冬的地方去休养生息,因而不分白天黑夜地赶路。李三驼子带着他的伙伴们在大箐丫口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烧起一堆熊熊篝火,七八个汉子手拿树枝守候在篝火旁,夜间飞行的候鸟看见篝火的光亮,便齐刷刷地朝篝火堆扑过来,无情的火焰将鸟儿们的羽毛烧掉,鸟儿们发出一声声惨叫,纷纷跌落到篝火里。一些羽毛没被烧掉的鸟儿正要逃脱,被李三驼子带领的那伙年轻人手里飞舞的树枝打落在篝火旁或篝火里。在李三驼子的指挥下,别的村民尽快将掉在篝火里和落在火堆旁的鸟捡起来,装在准备好的麻袋里。到了半夜时分,路过的鸟儿渐渐稀少,打鸟盛会结束,一帮打鸟汉子个个累得精疲力竭,面对几麻袋死鸟伤鸟,面对沉甸甸的收获,李三驼子的笑脸在篝火的映照之下,扭曲而光芒四射。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麻袋死鸟便是一家五六口人的一顿美餐:把鸟儿的羽毛拔掉之后,用清水洗净,再将鸟儿的骨头和肉一起剁碎,用青辣椒炒熟,便是难得的美味。不过,这样的美味,确实牺牲了太多的生灵,未免有些伤天害理。

那时,马翠仙的男人李小四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当然了,那时的李小四还不是马翠仙的男人。

小孩子家贪图好玩,在李三驼子等大人的带领下,到大箐丫口参与打鸟。那时的李三驼子还没有驼,也还没有跛。但是,自从那次打鸟之后,李三驼子便成了李三驼子。

这些情况,都是在马翠仙嫁给李小四之后,才从李小四的口里得知的:那天晚上,李三驼子扛着一大麻袋满满的死鸟和伤鸟,和别的村民一起从大箐丫口返回三家村的路上,崎岖的山间小路,在黑漆漆的夜里,更加坎坷难行。李三驼子扛着那一大麻袋鸟儿,死沉死沉的。走在前边的李三驼子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那一麻袋死鸟伤鸟连同他一起,转瞬之间跌下山崖。

伙伴们在山路上拼命呼喊着李三驼子的名字,叫了好大一阵仍然没有回应。

大家慌了,赶紧放下各自身上装鸟的麻袋,打着手电筒和火把寻找李三驼子,找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在一处山沟里找到奄奄一息的李三驼子。

大家轮换着背,到天快亮时才把李三驼子背回家里。那天晚上参与打鸟的人,每人出了10元钱作为李三驼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大家才脱了干系。李小四是小孩子,也出了5元钱。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晚的情景还一直烙印在李小四的脑海里。

李三驼子伤势较重,那时他父母都还在世,他父母找了当地一个有名的土医生,抓了几袋中药,才把李三驼子治疗好。命是捡回了一条,但却留下了残疾,背驼了,脚跛了,于是成了现今的李三驼子。

李小四听人说,李三驼子的老母亲曾走了几十里山路,找到方圆几十里都比较有名的刘半仙为李三驼子掐算,刘半仙一语中的,认为李三驼子是打鸟多了,伤天害理,遭了报应。文革期间,刘半仙作为“四旧”,曾经被打倒过一阵子。文革过后,过去属于“四旧”的抽签算命在农村有所抬头,刘半仙的话从臭狗屎变成了香饽饽,在三家村一带比圣旨和中央一号文件还管用。

李三驼子的伤刚治疗好的那些年,因为李三驼子父母还在世,刘半仙的话是有震慑作用的。之后多年,他一直不敢打鸟和捕鸟。

李三驼子打鸟遭报应的传闻也吓着了别的村民,多少年后,三家村没人再去打鸟。

但是,李三驼子的父母去世后,刘半仙的话逐渐失灵。闲得无聊的李三驼子也就重操旧业,干起了打鸟捕鸟的营生。

马翠仙清楚地记得,她刚嫁到三家村的时候,李三驼子打鸟捕鸟是最疯狂的。当然,他之所以能靠打鸟捕鸟为生,主要还是当今的消费需求为他提供了生存空间。每到秋天,候鸟迁徙的时候,便是李三驼子人生的“黄金季节”,大批候鸟迁徙,为他带来了无限商机。他也不把这样的商机泄露给村里的其他人:这是上苍赐给他的生存之道,他要一个人尽情地享用。

每年秋天,都有商人到斑鸠沟镇上收购被打死打伤的候鸟,李三驼子除了自己打鸟,遇到其他村的人们低价卖出的鸟,他也买下来,带到斑鸠沟镇上,卖给那些从省城、县城来收购鸟的老板,再卖到那些高档的酒店餐厅,做成野味,满足那些富贵得不知所以的胃口。

马翠仙的姐夫王大麻子就在斑鸠沟镇上开了一个专卖野味的餐馆,县里的官员经常来品尝。有时候,县里招待市里、省里来的官员时,也不顾山遥路远,专门把客人带到斑鸠沟这山旮旯里来尝鲜。

而其他季节,李三驼子有事无事,带上捕鸟工具,诱捕山里的斑鸠、鹧鸪以及黄豆雀、画眉鸟等鸟类。这些鸟,同样能给李三驼子带来较为丰厚的经济效益。

李三驼子把鸟分成两类,一种是作为美味的“菜鸟”,比如斑鸠、野鸡等;另一种是“观赏鸟”,如画眉鸟、黄豆雀等。因为捕鸟,李三驼子的名气越来越大,以至于有几次,县森林公安局的民警找上他的门来,警告说,如果再打鸟,让民警抓住现行就要拘捕他。

李三驼子虽然不再大张旗鼓地打鸟,尤其不再大麻袋大麻袋地将候鸟运到镇上卖,但是,偶尔捕几只斑鸠、野鸡、画眉之类,他还是在行的。

三家村地处乌蒙山脉的大山深处,三家村背后的大箐丫口,画眉鸟的叫声格外清脆、嘹亮,远在十里之外的人们都听得到。

除了画眉之外,还有阳雀、黄鹂、布谷鸟等鸣禽,一到春天,山上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之际,各种鸟儿的叫声也就格外撩人。

李三驼子便是捕捉这些鸣禽的高手。大箐丫口山上的古树上长着一种木本寄生植物,三家村一代的村民将这种寄生植物的果实采摘下来,熬成有清香味的粘胶,把这种粘胶放置在山野里,鸟儿寻着清香而至,一不小心踩在粘胶上,便中了李三驼子的陷阱。

李三驼子曾向李小四炫耀过,他在大箐丫口捕捉到的一只画眉鸟,已经有人出价五万元了,他都没有卖。他还吹牛说,县长的老丈人玩的那只画眉鸟,就是他送给上一届斑鸠沟乡乡长,乡长再送给县长,县长再送给县长的老丈人的。也是因为这只画眉,斑鸠沟乡的上届乡长才当了县委组织部长的。

刚刚上任的斑鸠沟乡毛乡长,李三驼子也给他送了一只画眉和一只阳雀。

为此,李小四专门到斑鸠沟乡政府去验证过:尽管被关在笼子里,李三驼子送给新任毛乡长的那只阳雀在乡政府大院的那棵垂柳树上的笼子里一声递一声地叫个不停:“走贵阳——走贵阳——”

李小四回家告诉马翠仙后,马翠仙说:“只听说关在笼里的阳雀不下蛋,还没听说过关在笼里的阳雀会不会打鸣呢。”

李小四说:“李三驼子这老杂毛,要不是他拿鸟送给那些当官的,他每年打了那么多鸟,早就该关监坐牢了,还给他当什么小村官。”

李小四说的“小村官”,也就是村民组长。当然,李三驼子“当官”的历史还得从人民公社大集体的时候追溯到现在。也就是说,他一步一步从过去的生产队长当到现在的村民组长。

对于李小四“送鸟当官”的说法,马翠仙提出反驳意见。马翠仙认为,李三驼子当三家村的村官,与他给领导干部送鸟没有关系。因为,三家村的男人大多外出打工了,李三驼子背又驼脚又跛,不能外出打工,整个三家村留下来的男人就他李三驼子了。因此,上级领导权衡再三,不给他当给谁当去?

在马翠仙看来,村民组的头儿虽说是由村民选举产生,但是,从过去的生产队到现在的村民组,要谁当头,还不是上头一句话?

按照李小四的说法,李三驼子当三家村这个村民组长,斑鸠沟乡的毛乡长是很不满意的,但是苦于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所以只能将就了。有一次,毛乡长带着驻村干部来三家村开会,毛乡长说,村民组长就是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领头雁。李三驼子不知道“小康”是什么东西,就问毛乡长。毛乡长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然后说:“小康嘛,说得通俗点,就是: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

参加开会的人一听,全都笑了起来。

毛乡长又说:“说白了,我们庄稼人,要过上好日子,就是要讨得起婆娘,吃得上饭,有点小酒喝喝。”

村民们不再笑了。毛乡长又接着说:“怎样才能过好日子?讨了婆娘,生了儿子,日子才过得成嘛。你这个领头雁呀,到现在连个婆娘也没有,日子肯定不好过喽。领头雁飞不好,别的村民要想当个好鸟,也很难哟!”

过了一会儿,毛乡长又对李三驼子说:“我看嘛,现在日子过不成的也不止你一个,你看,多少人家男人外出打工了,婆娘留在家里,他们的日子也跟你差球不多,甚至比你还不如。别的人家,不是老公牵挂老婆,就是老婆牵挂老公。你嘛,无牵无挂的,无忧无虑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也有你的优势。”李三驼子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李小四曾经给马翠仙说过,虽然李三驼子给乡政府的领导送过鸟,乡政府的领导也让他当三家村的头儿,但是由于他五十老几还是光棍一条,乡里的领导就没把他当个人看。有一次,斑鸠沟乡政府的毛乡长到三家村,让李三驼子打斑鸠炒来给他下酒。酒足饭饱后,毛乡长说是要李三驼子总结三家村的“四大基本特色”,李三驼子总结不出来,毛乡长就说,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你们三家村的“四大基本特色”就是: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性生活基本靠手。

李三驼子不知什么叫“性生活”,就问毛乡长:“乡长,我只晓得姓张姓李,还没听说过有姓‘生活’的。”

李三驼子这一问,让毛乡长笑得差点岔了气。毛乡长说:“你们三家村的农民真愚昧、真可怜啊,这都什么年月了,连‘性生活’是什么都不懂啊!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对,中国最大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性生活’嘛,就是男人和女人干那事,你懂了不?一个没有婆娘的男人,常常是‘一个人自摸到天亮’,不靠手靠什么呢?”

顿了一会,毛乡长又说,这年月呀,“性生活基本靠手”的还不止你们这些单身男人,还有你们村里的那些留守妇女,男人长期在外,她们也是“一个人自摸到天亮”啊。“他妈的这年月,真是造孽啊,你说,好端端的呆在家里难道不行吗?为什么偏要整得一家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不过话得说回来,如果大家都呆在家里,光靠种地,不要说有结余,怕是糊口都成问题。哎——”毛乡长叹了口气,一连骂了好几个“他妈的”。

毛乡长这一说,李三驼子脸就红了。

顿了一下,毛乡长又说:“不过呢,也不怪你,长这么大岁数,你怕是还没沾过女人呢。胆子大点,怕个球!这年月,你看,多少男人外出打工去了,婆娘留在家里,这是老天爷留给你的最好机会呀,你的‘性生活’也不要老是‘基本靠手’了。”

李三驼子唯唯连声,说,一定听从领导安排。

毛乡长一听急了,说:“你这龟儿子,我毛乡长可没安排你去搞人家留守妇女啊,你以后搞出什么问题,可别说是我毛乡长叫你去搞的啊,今天说的话,出了这道门槛我是不认账的哦!”

李小四对马翠仙说过,三家村乃至整个斑鸠沟乡的人真是如毛乡长说的那样愚昧,不但不知道“性生活”是什么意思,甚至连“卖淫”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在三家村人们的词典里压根儿就没有“卖淫”一词,三家村的人们所说的“卖淫”叫“卖屁股”,很直接,并不拐弯抹角。三家村有句歇后语,叫做:哑巴卖屁股——日死都不出声。有一次李小四去斑鸠沟赶集,半路上遇到两个中年妇女,其中一个问另一个的女儿在什么地方打工:“大妈,你家幺妹在哪里打工?”

另一个回答说:“她也没给我们说,是听别人讲,说是在广东那边卖淫。”斑鸠沟一带的“淫”与“银”同音,都以为“卖淫”是卖“金银”的那个“银”。

另一个妇女就问:“么生意好不好嘛?”

“幺妹”的妈妈则说:“听别人讲,生意很好。我和她爹商量,等收完这一季庄稼,我和她爹都赶她后去,和她一起卖。”

李小四去过省城,知道“卖淫”是什么意思,听了两个中年妇女的一番对话,李小四狠狠忍住,才没有“噗”地一声笑将出来。

李小四回到家里,和马翠仙亲热一场过后,把这个笑话讲给马翠仙听时,马翠仙也笑得浑身发抖,抖得木板床也“咯吱”作响。

天色渐渐变暗,马翠仙瞟了刘桃桃一眼,问道:“诶,你们说,这个老东西,几十年没见过女人是啥样,你们想想,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刘桃桃脸一红,说:“怎么过?和他的雀雀过吧。”

马翠仙哈哈一笑,说:“说你个屁话,他的雀雀都熬得生锈了,还和他的雀雀过?”

刘桃桃说:“你可怜他?可怜他你跟他过过啊。”

马翠仙发起怒来,一捧水抛洒在刘桃桃的脸上,说:“你个死妖精,你年轻,你和他过啊。”

几个妇女脆生生的笑声在空荡荡的三家村上空回荡,使这个空寂已久的空壳村平添了几分活力。

马翠仙回到家里,把衣服晾在院子里那根锈迹斑驳的铁丝上,然后生火煮饭。

屋后的那棵老香椿树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一只乌鸦,“哇哇哇”的几声怪叫,叫得马翠仙的心里阵阵发麻。

马翠仙心里骂道:“叫你爹个头,哪天让李三驼子逮住你,不把你炖了!”马翠仙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老香椿树上的那只乌鸦投去。那只乌鸦“呱”地惊叫一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赶走了那只乌鸦,马翠仙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阵莫名其妙的孤独。

前些年月,三家村里的人们大多在家里种地,由于人多地少,四周的荒山都被开垦成了耕地,山上的植被遭到严重破坏,多少年来,乌鸦喜鹊这些以前较为常见的鸟类早已不见了踪影。

近年来,村民们纷纷外出打工,留守在家里的老人和妇女劳力有限,山上的荒地自是无暇顾及,就连村子附近的好田好地都耕种不过来,一些人家的土地只好撂荒。短短几年时间,山上的植被已经得到较好恢复,不仅失踪多年的乌鸦喜鹊已经出现,就连野狗、狐狸、獐子等动物都有了。一到夜晚,山上的野兽怪腔怪调地鬼哭狼嚎,叫得那些天生怕鬼的留守妇女一个个失魂丢魄,噩梦连连。

马翠仙的公婆是她嫁到这个家里后才去世的。

马翠仙的婆婆找刘半仙掐算过,公公李守财和家里养的那头公牛前世有冤孽。那天早上,公公一大早牵着公牛,扛着犁头上山犁地,中午时分,上山打鸟的李三驼子突然气喘吁吁跑来告诉李小四,说李小四你爹犁地时被牛顶死了。李小四打死都不相信,因为他们家养的那头公牛平时显得比较温顺,从未发过脾气。

但李小四赶到山地里时,看到那头公牛还在用犄角顶着已经断气的父亲。

李小四气不打一处来,扬起随身携带的那把大砍刀,一刀砍在牛脚上,公牛“哞”地一声惨叫,一下子跪倒在地。李小四扬起砍刀,一刀砍在牛脖子上,一股热腾腾的牛血“呼”地一下子窜起老高。那头公牛“轰”地一声倒在地上,踢了几下蹄子,便断了气。

因为李守财是断气在山上,按照三家村的风俗,断气在外边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进家的,即所谓“冷尸进房,家败人亡”是也。

李小四把他爹的尸体背到家门口,放在院坝上,李守财身上被牛角顶出的大大小小的几十个窟窿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因痛苦而扭曲、恐怖的表情定格在李守财的脸上……多年以后,那张恐怖的脸时常让马翠仙从噩梦中惊醒。甚至,多年过去了,每到夜晚,马翠仙从安顿公公棺材的地方路过时,往往后背发凉。

马翠仙的婆婆是四年前去世的,老太婆患的是肝癌。在省城打工的李小四曾把母亲接到省城治疗,不到一个月时间,李小四的所有积蓄就花光了。没办法,李小四只得将母亲送回三家村,让马翠仙给照料着,自己返回省城打工。三家村医疗条件有限,甚至可以说医疗条件为零。马翠仙从镇上买来的去痛片,婆婆吃了几乎不管用。老太婆痛得受不了,等不到儿子回家,趁儿媳不注意,用一根白布带子吊在屋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天早上,马翠仙起早来给婆婆喂药,“咚”地一开门,一个硬硬的物品顶在门后,马翠仙用力一推,就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间,婆婆的尸体在空中一下子荡了过来,迎面和马翠仙撞了个满怀,马翠仙被吓得“哇”地一声大叫,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马翠仙托人到镇上给李小四打电话,李小四赶回家里时,马翠仙独自一人守着婆婆的尸体在家里呆了两天两夜了。

李小四回到家里,早已哭成泪人。李小四名字取得“小”,人也长得秀气和袖珍,一看就属于那种小男人型号的人。和长得牛高马大、丰满肥硕的马翠仙站在一起,李小四显得有些“不成比例”。

看到男人哭成这个样子,马翠仙满肚子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反而心疼起丈夫来了。

不过马翠仙心里一直在埋怨:李小四从省城返回三家村时,怎么没有跟村里同去省城打工的弟兄们说一声,让他们和他一起回来操办完母亲的丧事再回省城呢?这些年,三家村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碰到有人去世,往往要把在外地打工的人通知回来,否则,丧事就会办得冷冷清清。

三家村边远荒僻,没有实行丧葬改革,人死了还要打一口像模像样的棺材,有点钱的人家还要大肆操办,绕棺救苦、吃斋念佛搞个十天半月的。如果不把外出打工的男人叫回来,绕棺救苦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甚至连个唱孝歌、“散千音”、“散花文”的人都没有,这样的丧事就办得没名气。

其实呢,也不是李小四记不得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和他一起在省城打工的弟兄们。他非常想告诉大家,也希望大家能够和他一道回家,把母亲的丧事操办得热闹点。但是,就目前的情况,他是不能告诉大家的——如果他说了,大家肯定会和他一道赶回三家村,哪怕打工的工资被老板扣个精光,弟兄们也不会在乎。但是他不能说,他知道,他们正在修建的那栋大楼,工期卡得非常紧,工人们不分白天黑夜加班赶工期。中标的老板把工程转包给几个小老板,几个小老板分成钢筋班组、木工班组、混凝土班组等不同班组,各个班组之间互相推进,哪个班组工程进度迟缓,别的班组进度将受影响。所以,李小四所在的钢筋班组的小老板订了一条铁的纪律,要是哪个小组哪天少一个工人,将对带班组长罚款300元。李小四家里死人,情况特殊,请假才获得批准。

三家村不仅男人都外出打工了,一些女人也外出挣钱去了。马翠仙掐指一算,还留在村里的女人就她和李银芝、刘桃桃了。以前,在三家村,凡有老人去世,妇女们都要去哭的。晚辈哭死去的长辈、活着的人哭死去的人,这是三家村多年以来约定成俗的礼节。谁谁死了,哭的人多,说明事主的人缘很好。

马翠仙清楚地记得,她刚刚嫁到三家村时,村里有人去世,从绕棺救苦到出殡安葬,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哭声中,是亲的非亲的,都去哭。在婆婆的催促下,马翠仙也曾去过别人家的丧堂里哭过丧,村里人的关系,往往会在一次哭丧过后,疏远的变得亲热,亲热的变得更亲热。

有一次,马翠仙和李二麻因为孩子打架的事情吵了架,吵架之后不久,李二麻的母亲突然死了。本来,马翠仙不想去哭丧的,婆婆硬要她去哭。婆婆说:“别家死人你不去哭,以后我死了,没人来哭,就你一个人哭?别人会怎么看你?”马翠仙一想,觉得婆婆说的也在理,于是弄块湿帕子蒙着脸去干嚎了几下子。李二麻母亲的丧事办完后,李二麻对马翠仙的态度完全变了,两家的干戈从此化为玉帛,李二麻口口声声叫马翠仙“妹子”叫得十分亲热。

李小四回来后,才买来棺材,请了李三驼子来帮忙,把母亲的尸体装进棺材。刘桃桃、李银芝和马翠仙三个女人的哭声,犹如微弱的炊烟,在三家村的上空袅袅飘散。

李小四一大早就去请“先生”去了,李三驼子守在棺材旁边,他那两只老鼠般的眼睛轱辘轱辘地乱转着,邪瞟着扶着棺材痛哭或假哭的三个女人。

哭的人少了,丧事就显得不热闹。过去,村里一些死了人的人家,为了烘托气氛,买来一张哭丧的碟片,支个高音喇叭,“爹呀”“妈呀”的哭声就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制造出一种有众多人哭丧的假象。

李小四从省城带回来一套二手音响,马翠仙到外村借了一张哭丧光碟,村民组长李三驼子把过去生产队用的那只高音喇叭拿来拴在屋后的香椿树上,“妈——妈——呀——”的哭声就整天价地在三家村四周的山谷里不停地荡漾开来。

马翠仙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晚上就要给婆婆绕棺救苦了,明天就要发丧,村里不要说男人,就连女人也没几个。按照三家村的规矩,女人是不能抬丧的,抬棺材的事情只能男人干。

在马翠仙刚嫁到三家村时,男人都还留在村里,碰上红白喜事,女人一般就干些洗碗抹盏的事情,就连煮饭炒菜之类的事情也是男人全部包下。现在不同了,不但煮饭炒菜之类的事情落到了女人身上,就连抬棺材上路之后,遇到爬坡上坎需要拉纤,也是女人们“一二三”地喊着号子、挽着袖子上了。

马翠仙本来想亲自去一趟自己的娘家马家湾,想请娘家那边来二三十个人帮忙抬丧。但是一想到李小四请先生去了,自己再去娘家,婆婆的灵堂没人照应,实在不妥,于是才请李三驼子帮她去马家湾请娘家那边的人来帮忙。

马翠仙才开口请李三驼子,李三驼子随口便骂了起来:“我看这个鸡巴社会,简直越来越不行了,人死了都没人抬,这还叫什么鸡巴社会?”

马翠仙说:“三叔,不管怎样,你是知道的,我走不开,就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吧。”

“三家村的人都外出打工了,马家湾的人还留在家里?”李三驼子问。

“有个老板到我娘家那边来投资,搞了个水泥厂,马家湾的人大多数在水泥厂打工,没外出呢。”本来,看到李三驼子又跛又驼的样子,马翠仙实在有些不忍心让他跑那么远的路,但是,不请李三驼子去马家湾,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三驼子嘴里嘟哝着“鸡巴社会”,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刘桃桃和李银芝瞟了马翠仙一眼,笑了笑。

黄昏时分,李小四才背着一箩筐锣鼓之类的响器,领着刘半仙等五个山里男人进了家门。刘半仙便是李小四请来安葬母亲的“先生”。在三家村一带,能为别人安葬死人的人叫“道士先生”,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道士”。这些“道士”就会念几卷救苦科书而已,什么《道德经》之类的,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先生除了会念救苦科书,还会帮人看风水,因此又叫“阴阳先生”。在马翠仙的记忆里,刘半仙不仅是“道士”、“阴阳”,还是端公——经常给人排八字算命,还帮人除妖捉鬼。马翠仙对他的评价是:算别人的命养自己的命,能算别人的命算不了自己的命,做神做鬼做来不够养嘴……

刘半仙和李小四等人刚坐下准备吃饭,李三驼子领着马家湾的男男女女二三十号人又进了家门。一帮男男女女进门后就围住马翠仙,嘘寒问暖的嘘寒问暖,送钱的送钱。

一帮女人又围住李小四姑爹长姑爹短地插科打诨。李小四为母亲去世的事情操心,不愿多说话,加之平时就是个闷葫芦。几个女人就说,姑爹在省城当了大老板,竹根根烟斗——变卦了。李小四赶忙说,哪里当什么大老板?在建筑工地挑沙灰搬砖头,当个小工而已。几个女人就说,你不要这样说嘛,我们不来你手下打工,不来麻烦你就是。

正说着,刘半仙说,准备救苦了。于是叫李三驼子把香点燃,把蜡烛点亮,烧了纸钱,敲响锣鼓,二三十个男男女女每人手里拿一柱点燃的香和一支苦竹棍,佝腰驼背围着棺材磕头作揖。这就是乌蒙山区丧葬习俗中的绕棺救苦。

按照乌蒙山区的丧葬习俗,救苦科书念到某个段落,先生要喝茶、抽烟、休息,前来吊孝的人们要“散千音”和“散花文”。“散千音”是用说唱的形式讲二十四孝以及古代的一些孝心故事,近年来还将一些时事进行改变创作。“散花文”则是以“说故事”的形式,讲一些幽默风趣的段子。马翠仙记得,过去三家村的李二麻、李大山等人,都是“散千音”和“散花文”的好手。现在,这些人都进城打工了,碰到死人办丧事,要是这些人不回来,丧堂上连个“散千音”、“散花文”的人都找不到。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人,先生念经书念到了这一段,休息一下就“跳”过去了。别的先生可以这样做,刘半仙却不这样,他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说,现在这个社会,虽然做什么事情都很马虎,各行各业都在偷工减料弄虚作假,但是对于死人,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因此,该“散千音”一定要散,该“散花文”也一定要散。

还没有开始救苦的时候,李小四就和刘半仙商量,说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没人“散千音”和“散花文”,要不,到了“散千音”和“散花文”的时候,这两个环节就免了。

刘半仙冲着李小四把三角眼奋力睁圆,说:“你说我的球!什么叫免了?我答应你,你妈会答应你吗?自古以来都这样做,以前都不能免,现在能免吗?”

刘半仙批完李小四后,又像李三驼子那样骂起“鸡巴社会”来。他说,如今,人们都打工,都忙着挣钱去了,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都面临失传。李小四和李三驼子不知道什么叫“非物质文化遗产”,被刘半仙说得一愣一愣的。

刘半仙说,像“唱孝歌”、“散千音”、“散花文”这些东西,都属于乌蒙山区一带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东西目前很多人都不会了,面临失传的危险,都应该加强保护。李小四、李三驼子、马翠仙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在他们眼里俗不可耐的东西居然还是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居然如此高尚。马翠仙也万万没想到,平时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刘半仙居然还如此有如此高深的学问,居然知道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刘半仙还说,不仅“散千音”、“散花文”这些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就连哭丧、哭嫁都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过去,女人出嫁时都兴哭,还要哭出很多花样来。现在,出嫁基本不哭了,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算是消失了。说不定,再过一些年月,连死人也没人哭了。“你们知道,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多重要!”

刘半仙越说越来了精神,他说:“对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是有贡献的。乌蒙山区的丧葬习俗本来就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这个鸡巴社会,大家都去打工挣钱了,只有我刘某人还留守在农村,带着几个徒弟,把这个东西传承下来。要是没有我,我敢说,我们这个地方方圆一百里死了人都没人来安葬了,不要十年,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将失传。”

刘半仙越说越气愤:“现在什么都讲改革,改来改去,改得面目全非,改得一样都没得了。比如,现在天天叫喊的殡葬改革,就是要把死人拿去那个名叫殡仪馆的火葬场去烧掉,什么道场都不用做了。这样一改,传承了千百年的丧葬文化不就消失了吗?”

在他刘半仙看来,殡葬改革也只改了个形式而已,其实并不彻底:人烧成骨灰之后,还不是照样买块地皮埋起来?花的钱比土葬还高。“要改你就彻底改,不要埋它,扔在大江大河里,既不占地,又省钱!”

在马翠仙看来,刘半仙说的还是有些道理。她记得,在她小的时候,村里一些姑娘出嫁时,还会“唔——唔——妈呀——”地哭,现在,如果谁在出嫁时还在这样哭的话,显然要被他人认为是疯子。

刘半仙的话,让马翠仙增添了想法,她认为,不仅孝歌、千音、花文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失传,就连山歌也面临失传的危险。如果说孝歌、千音、花文这些东西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话,乌蒙山区一带流传了千百年的山歌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他爹”。过去,村子里好几个小伙子大姑娘唱山歌能唱几天几夜“不翻荞土”,村里的好几对夫妻都是唱山歌唱在一起的呢。尤其是刚刚搞土地承包那几年,农民家家户户多收了粮食,过上了好日子,每到春节、端午等几个重要节日,好几个山头上都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红绿男女,山歌声飘飘袅袅缠缠绵绵。这几年,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去了广州、深圳、浙江等地打工,前些年,春节的时候还会有一些打扮时髦的小伙子、小姑娘回来过年,这些年,连那种时髦的身影都再也看不到了。逢年过节时,山头上再也看不到人山人海子的红绿男女,再也听不到缠缠绵绵的山歌声。马翠仙也学着李三驼子,在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句:“这鸡巴社会!”

到“散千音”了,刘半仙他们休息了好一会,仍然无人开口,三家村的男人只有李小四和李三驼子,李小四显然不能在办自己母亲的丧事时“散千音”,李三驼子一副公鸭嗓子,五音不全,半句都唱不出来。马翠仙只得央求娘家那边来的人,还是他的一个堂舅子鼓着勇气驴头不对马嘴巴地唱了几句,算是应付差事完成了“任务”。到了“散花文”的时候就更加犯难了,因为“散花文”说白了就是说黄段子,马翠仙嫁娘家那边来的人,显然是不能在马翠仙的跟前说黄段子的。刘半仙喝完了半茶罐浓茶,抽完了一烟锅叶子烟,还是没人开口。李小四只得央求李三驼子:“没人散,还是请你帮散一个了。”李三驼子被逼无奈,只得扯起公鸭嗓子吼道——

“不散李来不散张,我今散个懒婆娘;

蠢婆娘来瞌睡多,背靠门枋就睡着;
男的回来一看见,辟头辟脑几皮坨(几拳头的意思); 
不敢哼来不敢叫,悄悄立在屋檐脚; 
要不是想倒医药贵,真想给她几大脚; 
没有喊你去踩瓦,没有拿你当马驼; 
外面不黑你就睡,睡得鼻子吹牛角; 
被子拉来横横盖,裤子脱来包脑壳……”

李三驼子还没“散”完,丧堂里的人们早就笑得岔了气。

众人没有想到,他妈的平日里一跛一扯一瘸一拐、佝腰驼背的李三驼子肚子里还有几分歪才,散点“花文”也还散得像模像样。

李三驼子散完“花文”,刘半仙并未急着救苦,而是接着散了一段“花文”——

我不散李不散张,我散斑鸠沟的乡长去下乡;

乡长下乡把酒喝,一喝喝到太阳落;

乡长喝得扎实醉,秘书倒下就睡着;

乡长尿急憋不住,跑到张三家猪圈旁边上厕所;

回来时候绊一跤,倒在猪圈就睡着;

睡到半夜感觉冷,忙把母猪紧抱着;

迷迷糊糊说酒话:“你这真皮大衣真板扎!”

乡长摸到猪奶子,又把“双排扣子”夸。

乡长摸到猪蹄子,又说你这高跟皮鞋质量也不差……

刘半仙还没散完,丧堂里的一帮妇女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李小四、马翠仙,也被这一幽默段子逗笑了。

刘半仙还说,这一则“花文”是他根据乌蒙山区的一则真实故事改编的,真有这么一个乡长,在下乡的时候喝醉了酒,在去上厕所的时候,倒在厕所旁边的猪圈里睡着了,睡到半夜感觉冷了,把母猪紧抱着睡觉,还不停地夸母猪的“真皮大衣”质量好、夸母猪的“双排扣”(猪奶子)很板扎,夸母猪的“高跟鞋”(猪蹄子)很时髦。刘半仙还说,两年前斑鸠沟乡毛乡长的母亲去世,他一不小心散了这则“花文”,散的时候都把“我散斑鸠沟的乡长去下乡”那一句改成了“我散乡长去下乡”,毛乡长家的丧事办得热闹,丧堂里人山人海,娱乐效果倒是很好了,但是,因为这则“花文”,毛乡长很不高兴,认为刘半仙在他母亲的丧堂上散这样的“花文”,有当众出他洋相之嫌。有一次,刘半仙在斑鸠沟集市上的烧烤摊上喝酒,毛乡长路过时看见了刘半仙,半开玩笑说:“刘大师,你很善于用段子丑化我们党的基层干部哦。”对此,刘半仙很不以为然,说:“基层干部就那么好丑化的吗?没有鸡能有蛋吗?如果行为本身不丑陋,一则段子就能丑化得了?”

绕棺救苦结束后,马翠仙娘家来的人们对马翠仙说,明天在水泥厂上白班的要连夜赶回去,上夜班和请了别人顶班的二十多人留下来。刘半仙吆喝留下来的亲戚们到丧堂坐夜守灵,唱几首孝歌陪伴亡灵,等到天亮的时候,亡灵就要上路了(其实早就“上路”了,没上路的只是棺材和尸体)。

一帮男人围坐到棺材前边的柴火堆旁抽烟,闲聊。三家村的女人和马翠仙娘家来的女人们就趴在棺材上不知是真心还是虚假地哭。

马翠仙娘家那边来的男人都不会唱孝歌,李三驼子的公鸭嗓端不上台面,李小四一是不会唱,二是不能唱。冷场了很久,刘半仙说,人死了不唱孝歌怎么行呢?于是他把已经倒在马翠仙婆婆生前睡过的那张床上睡觉了的三个徒弟叫醒来,让三个徒弟唱孝歌。刘半仙说,看来,以后谁请着我,凡是散千音、散花文、唱孝歌,没人唱的,我也一并负责,不过孝家要把这一笔服务费再算上。

无论马翠仙、李小四也好,李三驼子也好,只听说过先生做法事做道场埋人要收钱、看风水要收钱,还没听说过“散千音”“散花文”和唱孝歌要收钱的。这说明,市场经济已经无孔不入。

刘半仙说,这叫与时俱进,下一步他将注册成立一家丧葬服务公司,业务包括做各种法事、道场、看风水、安葬、以及“散千音”“散花文”、唱孝歌等等。尤其是目前会“散千音”“散花文”和唱孝歌的人越来越少,这方面的市场需求越来越大,既然有这样的商机,为什么不可以把它做成产业化呢?

马翠仙娘家那边来的一个男子说,要是这个公司干成的话,既发展了文化产业,又保护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真是传承保护两不误。

李三驼子说:“球的产业,把这些千音、花文和孝歌全部录成光碟,孝家买这些光碟来,该放什么放什么。这样,你的公司不倒闭才怪!”

刘半仙说:“说到底,我干公司就是要出版这些光碟。”

到了下半夜,刘半仙和他的徒弟们还在唱着孝歌。李三驼子、刘桃桃、李银芝他们都各自回家休息了,马翠仙娘家那边来的一些亲戚也横一个竖一个的倒在马翠仙家几间屋子里的几张床上睡着了,丧堂里只剩下李小四、马翠仙和马翠仙娘家来的几个亲戚。

几个亲戚对刘半仙他们唱的孝歌不感兴趣,说是来的时候就想到,在三家村肯定找不着麻将,所以从家里带来了好几副麻将。一个亲戚说,在他们马家湾一带,这些年月大凡遇到死人的事情,每户人家的丧堂里每天晚上都要摆上几十桌麻将,人缘好的人家甚至摆上几百桌,认得认不得的人都闻风而来,每天晚上,丧堂里赌客爆满,“哗哗哗”的洗牌声将丧堂烘托得更加热闹。

刘半仙说,这一点都不奇怪了,早在十多年前就流传一句话,叫“十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两亿在跳舞”。现在都十三亿人了,说不定有十亿人在赌呢。

马翠仙娘家那边来的几个亲戚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说有人打麻将,立即从半梦半醒中惊跳起来,摩拳擦掌,说是要把送给李小四家的“人亲钱”赢回去,七拼八凑,一下子就凑够了四桌人。但是有一张桌子上还三缺一,李小四的几个舅子舅母跑进丧堂里,先是叫马翠仙去补缺角。马翠仙不去,他们又叫李小四,李小四不去,说是要陪先生们,要给先生们抽烟倒茶。几个男男女女硬是不依不饶,说,姑爹当这么大的老板,你就有意输点钱给我们,扶贫我们一下嘛。刘半仙听了,板起脸教训道,你们真是不懂事,人家大孝在身,懂不懂?大孝在身,吃喝嫖赌都不能沾染的,懂不懂?几个男人女人嘟哝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还这么死板!我们马家湾死人的人家还不是披麻戴孝的照样打麻将?马翠仙的几个亲戚嘟哝完,只得打起三缺一的“跛脚麻将”。

有麻将打就不愁时间过得慢。不觉间天色已经微微放亮,刘半仙吩咐李小四放炮仗,准备发丧了。马翠仙的亲戚们收起麻将摊子,一个个意犹未尽的样子。李小四说,委屈大家一下,等把我妈埋了,大家下午回来再痛痛快快打个通宵。

几个亲戚说,埋坟的事你们就多干一点了,我们把老人抬上山就要回水泥厂上班了。

李小四打开扩音器,屋后香椿树上的高音喇叭里一声“妈——呀——”的长哭声便撕破了三家村寂静的清晨。这一声长哭告诉人们,李小四即将为母亲发丧了。

三声炮声响过之后,刘桃桃、李银芝、李三驼子等人赶到李小四家。刘半仙吩咐马翠仙捉来一只公鸡,他抱住公鸡,掐破鸡冠,将鸡血滴在一只装了半碗水的土碗里。将土碗安放在棺材盖上。刘半仙念动发丧咒语,八个汉子扶住棺材,李小四背贴棺材前端,双手向后抓紧棺材。刘半仙大喊一声“起”,手起斧头落,一斧子砸在棺材盖上的那只土碗上,土碗当即破碎。八名汉子大喊一声“起”,便把棺材抬了起来,抬到院子里的两张凳子上放好。马翠仙的亲戚们找来绳索、龙杆,把棺材捆绑结实。李小四手举引魂幡走在前边,八名汉子抬起棺材跟在李小四身后,马翠仙、刘桃桃、李银芝及马翠仙娘家来的几名妇女一路哭着走在后边。

走了一段路,刘半仙让妇女们不要哭了,因为人手不够,拉纤的人不得力,哭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所以,哭丧必须简化程序,哭几声表示个“意思”就行了,哭丧妇女必须尽快充实到拉纤队伍里去。

走在刘半仙身后的李三驼子又骂起“鸡巴社会”来,他说,以前抬丧,妇女哪里兴来拉纤?刘半仙则不以为然,他说妇女拉纤也是与时俱进的表现,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据我所知,好多地方的妇女已经参与抬丧了。”刘半仙说。

李三驼子一开始是走在前边扔买路钱(把一张张的纸钱扔在地上)的,走了一段路,实在太吃力,只好把扔买路钱的差事交给李小四的儿子李大雄。

要把棺材抬到三家村背后的大箐丫口,的确有些不容易。每到爬个坡上个坎时,李小四便手持引魂幡双膝跪地感谢大家。在爬一道高坎时,眼看大家力量消耗殆尽,李小四把引魂幡交代给二儿子李二雄,冲上前去帮着抬丧。

李小四眼看马翠仙的弟弟马翠文抬不动了,赶紧把肩膀递上去替换马翠文。马翠文不让,说,哪有正孝子“亲自”抬丧的?让别人听见不是笑话吗?

三家村的规矩,正孝子是不能抬丧的。

李小四说你不要管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马翠文死活不让他抬,马翠仙看到弟弟渐渐吃不消,也赶紧跑过来用手帮马翠文支撑起抬杠。马翠文说,姐姐你赶紧去拉纤,抬丧的事情你们更是不能参与的。李小四和马翠仙并不理会马翠文,而是每人伸出一只手帮马翠文支撑起抬杠,才抬起棺材越过那道高坎。

过了高坎,离墓地也就不远了。马翠仙娘家来的人们还没等到下葬,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说是要赶回去上班。

马翠仙留不住他们,抹着眼泪把他们送走后,继续回到坟山上帮垒坟堆。刘桃桃、李银芝和马翠仙一起,挖土,背泥巴,李三驼子、李小四带着几个学生娃娃运土的运土,垒土的垒土,干到下午两点才把坟堆垒好。过去,在三家村,垒坟堆这样的活计只有男人才干。如今,不要说男人,就连女人也没有几个留下来的三家村,哪里还有女人不能干的事情呢?

埋好坟后,在回家的路上,李小四告诉马翠仙,他在省城打工,和他在一个工地的农民工来自全国各地,一些工友告诉他,如今,中国好多地方农村空心化已经非常严重,一些比较边远的村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务工,一个村里就剩下四五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老太太。一名工友对李小四说,他们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小孙子在家,小孙子读书去了,一天,老头子去菜地里割菜时突然猝死在菜地里。等小孙子周末放学回家时,不见了爷爷,才到菜地里寻找,此时,爷爷的尸体已经腐烂。还有一家,一名老妇人独自在家里,村里的几名留守妇女几天没看见老妇人出门了,才去她家里看望,刚走到门口,几名留守妇女就闻到尸体腐烂的气味,打开门一看,只见老妇人的头上爬满了白蛆……

马翠仙说,三家村的留守问题虽已够严重,但老人死后多日才被发现这样的恶劣的事情还没发生过。

李小四料理好母亲的丧事后,又要回省城打工了。本来,马翠仙是要跟李小四一起去省城打工的,她实在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了,尤其是婆婆住过的那间屋子,不管白天黑夜,她一个人是不敢进去的。但是,两口子都去了省城,两个读书的孩子谁照顾呢?权衡再三,马翠仙只好留下来照顾两个孩子。然而,说是照顾,其实也没能照顾过来,马翠仙住在三家村的家里,两个孩子则远在斑鸠沟镇上。

以前,两个孩子都在村里的学校读书,后来,不知哪个龟儿子突发奇想搞出个馊主意,说是要要搞什么撤并校点,整合教育资源,把全乡的村级小学全部撤销,全乡的老师和学生全部集中到镇上去,搞什么集中办学。三家村到斑鸠沟镇上几十公里,不通公路,学生只能住校,并且,年纪太小的学生周末放假也回不了家。这些孩子在学校里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家长都一无所知,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两个孩子去了镇上之后,空空荡荡的家里就只剩下马翠仙了,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许多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孤寂和恐惧袭上心头。有时,她觉得自己仅仅是个留守妇女,有时还感觉自己竟然像个空巢老人。

尤其到了黄昏时分,山间的鸟雀啁啾鸣唱着归林之际,她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远在省城的李小四,以及远在镇上的两个孩子。

屋后香椿树上的乌鸦飞走了,马翠仙迟疑的脚步还凝固在院子里。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马翠仙疾步走进屋里,拉亮电灯,让电灯光的明亮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那一重厚厚的迷雾。

李小四提起他买给马翠仙的那条牛仔裤,在马翠仙的眼前晃来晃去。马翠仙说,李小四你别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抓,可是怎么也抓不着。马翠仙只能干着急。

正在马翠仙干着急的时候,李小四突然将马翠仙抱住,将马翠仙压在了身子底下。马翠仙说,李小四你不要疯了。

马翠仙本能地挣扎着,可是李小四哪里听?马翠仙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猴急了?

李小四什么话也不说,一张大嘴紧紧地贴在了马翠仙的嘴上……

不对,李小四的嘴没这样大,也没这样臭……

马翠仙用力挣扎,一下子醒了过来,这才发现黑暗中有个人已经把她压在身子底下了。

马翠仙用力一推,一下子把那个男人推倒在床下。

马翠仙随手拉亮电灯,只见李三驼子抖抖索索从地上站立起来。

马翠仙愤怒地质问道:“三爷,你这是搞哪样?我可是你侄儿媳妇呢。”

按照三家村李氏家族中规定的辈分,李三驼子是李小四的长辈,马翠仙算是侄儿媳妇。

驼子涎皮赖脸地说,你小点声,女人没辈分呢。

“女人没辈分”也是乌蒙山区的一种乡俗。乌蒙山区的女人,嫁着当爹的就算是妈了,嫁着当儿子的就算是儿媳妇了;嫁着老辈就老辈,嫁着小辈就小辈了。

马翠仙扬起手来,一耳光扇在李三驼子的脸上,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亏你说得出来!”

李三驼子仍然涎着脸说:“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迟早要在你的身上为我的雀雀找安顿的地方?”

“三驼子,你从那里进来,赶紧给我从那里滚出去!”马翠仙愤怒地说,“要不,明天我给李小四打电话,看他不回来杀了你。”

李三驼子说:“有本事你去给他打电话啊,他回来我就说,是你勾引我的。”

“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你滚不滚?不滚我和你拼了。”

“好,我滚,我滚,不过,我会回来的。”李三驼子走时,还回头望了马翠仙一眼。马翠仙恶恶地呸了他一口。

李三驼子走后,马翠仙起身把门关上后,拿了根扁担再次把房门顶死。她洗了个冷水脸,漱了口,恨不得把李三驼子给她带来的所有恶心都一下子全部清洗干净。

让马翠仙想不通的是,她睡觉的时候,房门明明是关严的,这个死驼子是怎么进来的呢?自己也真是睡得太死了,李三驼子把门弄开了,上了她的床,把她压在了身下,她居然还在做着春梦,居然把那个让她恶心得要死的李三驼子梦成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李小四了。好在,进门来的只是李三驼子,要是个强悍点的,那还得了吗?

马翠仙越想越害怕,再也不敢关灯了。

马翠仙半躺在床上,思考着要不要报警,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李小四。要报警吧,李三驼子奸污她的阴谋没有得逞,没有证据,派出所肯定不会立案。不报警呢,对李三驼子没有教训,起不到震慑作用,有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说不准他还会继续来骚扰,说不准会弄出大事情来。至于李小四呢,如果对他说了,按照李小四的脾气,他虽然平时看上去不温不火的,但是发作起来,难说把李三驼子杀了都有可能。再说呢,自己没让李三驼子得手,把这事告诉李小四,会不会引起他的猜疑呢?万一李三驼子要耍赖,一口咬死是马翠仙勾引他,谁能为她马翠仙作证?万一李小四认为她马翠仙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留守家里,耐不住寂寞勾引单身男人呢?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小四这个人的脾气,马翠仙太清楚了。他这个人,你对他好,他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你吃他都舍得;要是你欺负着他,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他都干得出来。李小四去省城打工的第一年,在回家过年时,行李和钱在火车站全被小偷偷光了,李大双给了他一千元钱,他才得以回家过年。第二年,李大双从他们修建的那栋房子的八楼上摔了下来,当时还有一口气,李小四和家族中的几个人商量后,准备趁李大双还没完全断气时,将他运回老家。可是,就在他们准备租车时,李大双突然断气了。李小四想了个办法:将李大双的尸体打成包裹,运到汽车客运站上班车。李小四打好包后,雇了一辆三轮车将尸体拉到客运站。可是,他们准备上车时,被客车驾驶员发现了,客车驾驶员恶狠狠打了李小四一耳光。在客车驾驶员准备掏出手机报警时,李小四双膝下跪向驾驶员求情,驾驶员看他可怜,才让他把尸体拉走了。没办法,李小四在省城里买了一架板车,买了一堆冰块,用棉被紧紧将李大双的尸体裹起来。李小四和村里的几名汉子,用板车拖着李大双的尸体,沿着老公路,走了三天三夜,赶到三家村时,冰块早已化尽,李大双的尸体腐烂得臭气熏天。从此以后,村里人提起李小四,往往都竖起大拇指。

到了李银芝的男人死的时候,李小四处理这类事情就更加有经验了。李银芝的男人刘三娃也跟李小四他们同在一个工地上打工。那年夏天,中国大多数大城市气温都达到四十摄氏度以上。尽管有关部门一再强调,气温较高时,建筑工地必须停工。但是,每个建筑项目的工期都卡得很紧。气温再高,李小四、刘三娃他们还得继续干活。李银芝的男人刘三娃就是在这种高温下干活中暑死亡的。李小四他们找到施工方拿到一笔赔偿款后,迅速作出决定,到租车行租了一辆轿车,高价请了个司机帮开车,由李小四扶着刘三娃的尸体坐在轿车的后排,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尸体运回了三家村。夏天时节,尸体腐烂得快,尽管李小四买了冰块捆在刘三娃的身子四周,还弄了一件棉衣给尸体穿上,一路上都开着空调。但是,才到半路,尸体就有开始腐烂,臭味熏得李小四几次呕吐……

由于刘三娃的工资没有完全结清,料理完刘三娃的后事后,李银芝给李小四写了一份委托书,全权委托李小四帮她结清刘三娃的工资。但是,包工老板一天推一天就是不肯结。到了年底,李小四催促包工老板结算刘三娃工资,包工老板翻脸不认账,让李小四通知李银芝到省城结算。李小四一怒之下,一巴掌打在包工头脸上,打得包工头口鼻流血,包工头报了警,李小四被拘留了十天,派出所让包工头向李小四结清了刘三娃的工资……

马翠仙想着想着,什么时候睡着了耶不知道。

等她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马翠仙这才发现,电灯还在亮着。

她关了电灯,赶紧起床。

马翠仙拿掉顶门的扁担,把房门打开。睡在门边的那条小白狗见她开了门,赶紧站起来,向她摇了摇尾巴,仰着脸向她表示亲热。

马翠仙没好气地呵斥道:“滚,没用的东西,强盗来了你也不叫一声!”

小白狗被马翠仙这一呵斥,没趣地跑到一边去找个地方睡着。

马翠仙说的“强盗”,便是李三驼子。照理说,李三驼子晚上来开马翠仙的门,小白狗最起码也要叫上几声的,可是,这条狗和李三驼子太熟悉了,李三驼子来开门,小白狗不但不咬他,甚至连叫也不叫一声。要是它肯咆哮几下,叫声把马翠仙吵醒来,就不至让李三驼子把她压在身下,她都还在做美梦了。

马翠仙洗罢脸,随便弄了点吃的,就去找刘桃桃。

刘桃桃家的小狗也不咬马翠仙,原因是那小狗跟马翠仙也很熟悉。

刘桃桃家的房门还在紧关着,马翠仙敲了几下门,刘桃桃才应了一声“来了”。

马翠仙等了好一会,刘桃桃才把门打开。就在刘桃桃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马翠仙发现刘桃桃的脸上有几道抓伤的痕迹,刘桃桃头发蓬乱,眼角似乎还有泪痕。眼前的这个刘桃桃,和平时那个乐观、美丽的小少妇简直判若两人。

“你怎么了?”马翠仙关切地问。

刘桃桃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刘桃桃仍然摇头,还是不说话。

“是不是……那个老杂毛……昨晚……”

马翠仙的话还没说完,刘桃桃“哇”地一声哭了开来。

这时,马翠仙已经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马翠仙安慰刘桃桃说:“不哭了,昨晚他也去了我家,都把我压住了,被我一把推到床下。”马翠仙说着说着,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桃桃说:“你个子高,力气大,打得过他。我反抗了,脸都被他抓破了。”

马翠仙愤怒地骂道:“狗日的李三驼子,老娘非告他去坐牢不可。”

“不要告了,姐姐,这种事情说出去丢人啊!”

“怎么?都什么年月了,你还是这种思想?这有什么丢人的,他一个男人,欺负我们留守妇女。走,我们去斑鸠沟,找派出所报案去。”马翠仙气得脸都扭曲变型了。

“我求求你了,姐姐,这个事情不要张扬了,好不好?”刘桃桃哀求道。

“不牵扯你,以我的名义去报案,还不行吗?”

“他对你只能算未遂,警察把他抓去也判不了刑。”

马翠仙一想,刘桃桃说的话也有道理。但是,如果不去告发李三驼子,那就太便宜这狗日的了。

等刘桃桃洗过脸后,马翠仙和她一起去了李银芝家。

自从刘三娃死后,李银芝就一直过着单身的日子。李银芝的儿子和李小四他们一起在省城的建筑工地打工,女儿说是在深圳打工,但到底是不是打工谁也说不清楚。虽然每次李银芝在电话里都一再叮嘱她要靠劳动挣钱,不要干那些歪三邪四的事情,不要让她死去的爹在阴曹地府操心,每次女儿都答应得很好。但是,这年月的人,你管得住吗?

本来,李银芝年纪不大,要再嫁个男人也还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些年,农村里稍有点出息的男人都外出了,留守在村里的,要么好吃懒做,要么就像李三驼子这样的。李三驼子和李银芝是同一宗族里的堂兄妹,同是一个老祖公的子孙,显然不能结婚。乌蒙山区的一些地方,不要说同一宗族的子孙不能通婚,就是同一姓氏的人也不可通婚,否则会遭人耻笑。在过去,同一姓氏的男女有偷情行为的,往往要被同宗族的人捉来五马分尸,然后将尸体“点天灯”祭祖。

马翠仙刚刚嫁到三家村的时候,隐约听李小四说过,好像是解放前的事了——大概是李小四的爷爷的爹的那一辈,三家村有一姓李的小伙子与一位外村的李姓姑娘相好上了,本来两家早已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仅仅同姓一个“李”字而已,两人因害怕事情败露后遭到族人反对而偷偷私奔,在私奔的途中被双方父母及时堵截下来,李氏族人为此勃然大怒,群情激奋,将两人五花大绑,拖到李氏宗族祠堂门外的广场上,用滚烫的石蜡将两人浇成两只特大号的蜡烛,然后点燃,两只大蜡烛燃了三天三夜方才熄灭……

这样的事情显然是李氏门宗的特大家丑,自古很少外扬。李小四对马翠仙说完之后,一再叮嘱马翠仙不要告诉他人。

李银芝虽然只有四十来岁,但看上去却显得比较苍老,也许是过早失去了家庭顶梁柱而太操心了的缘故,也许是跟马翠仙、刘桃桃等农村留守妇女一样,因长期得不到爱情的雨露滋润,犹如大旱之下的那些花朵,过早地萎蔫凋谢,成了实实在在的黄脸婆。

对于刘桃桃脸上的明显抓痕,李银芝也注意到了。对于刘桃桃那沮丧的表情,李银芝也略知了一些事情的严重性。她破口大骂道:“这个天杀的,连我的门他也来敲了。我拿了根门杠把门顶死了,手边还放了把大砍刀,我想,只要他敢顶破门进来,我一刀就把他头砍下来。”李银芝所说的“他”,不是别人,正是李三驼子。

听了李银芝的话,马翠仙和刘桃桃顿时瞪大了眼睛。因为,对于李三驼子而言,虽然马翠仙、刘桃桃是李家人的媳妇,但是她们毕竟不姓李,都属于那种“没有辈分”的“外人”。而李银芝不但姓李,而且和李三驼子还在“五服”之内。没有“出服”,显然不可越轨乱伦。

“我给李小四他们打个电话,喊他们回来几个人,把这个狗东西杀来祭祖算了。”李银芝说。

“千万不能,要坐牢的。”马翠仙制止道,“李小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要是他知道了,非回来杀人不可。你这样就害他了。”

“是的,还是不要让四哥知道为好。”刘桃桃说,“四哥知道了,肯定杀了这老东西。”

“要不,我去杀了他?”李银芝说,“为大家除掉这个祸害。”

“不行,我得去报案。这老东西太可恶了,只有把他抓去坐牢了,三家村才会有安宁。”马翠仙说。

刘桃桃仍然持反对意见。

马翠仙和李银芝两人劝慰了刘桃桃半晌,让刘桃桃想开些,放下思想上的包袱,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为了一件屁大的事情想不开,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三个女人在李银芝家里煮饭吃过之后,一起在李银芝家聊天,想想怎样联合起来对付李三驼子。

没有男人的村庄就是这样,留守在家的女人也做不了什么,就是守守家园,看管好孩子和牲口就行了。

土地是大多没人耕种了。前些年,一些人家还把土地出租给别人耕种,一年象征性地收点粮食豆类作为“租金”;再后来,出租土地再也没人要了,就把土地白白送人耕种。最近几年,由于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加之肥料、农药价格较高,劳动力成本更是居高不下,虽然国家给了补贴,但是种地仍是赔本生意,所以,把地送人耕种都没人要了。三家村的土地大多长满了荒草,只有几户人家房前屋后的几块地里象征性地种了些蔬菜、洋芋之类的作物。

去年,李小四回家过年时就忧心忡忡地对马翠仙说:“他妈的中国都怎么了,再来一次1962年,非饿死人不可。”

马翠仙问李小四为什么,李小四说,现在这个鸡巴社会怪得很,像省城周边的那些土地,本来很肥沃的,城里人就靠那些土地种出来的蔬菜养活,可是最近几年,蔬菜不种了,土地都拿来修高楼,而城里的高楼大多没人居住,房价还老高老高,动不动就几万块钱一平方米。这些年,城市里的蔬菜都快要卖到肉价钱了。农村就更不像话了,农民本来就应该好好种地,可是你看,都往城里跑,一个个村庄都成了空壳了。农民不种地,人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到了这种地步,还在天天叫喊城镇化,大片大片的土地修高楼的修高楼,撂荒的撂荒,这个社会迟早要出大问题。

马翠仙就说,你一个农民,管这么多干哪样,好好的打工,好好的挣钱,养活一家人,供孩子们读好书就行了,这些不是轮到你来操心的事,你再把心操碎也不管用。

李小四说,照现在这种情况,农村人不外出打工也确实无法生存。如果仅仅种地,肯定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在农村,找个小工干一天杂活,至少要100元。而干一天农活生产出来的粮食肯定卖不了100元,加上昂贵的化肥农药,农民如果不外出务工就只有等着穷死饿死了。正如李三驼子,如果他仅仅种地,而不去捉几只鸟来卖的话,肯定连买盐巴、交水电费的钱都没有。

在马翠仙看来,过去,人们生活在农村是不需要太多的成本的,现在则不同,别的不讲,单是人们随时随地都离不开的水——这本来是上苍赐给芸芸众生的生命源泉,从古自今,喝水哪有需要花钱的?可是现在不同了,一些人把一股白花花的山泉水垄断之后,就成了他们的私有财产,千百年来可以自由取用的水,如今,你必须缴纳水费,你的生命才能正常地延续下去,否则,你要洗脸,没水;要煮饭,没水……当然了,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很多。而那一片少得可怜的承包地里,却总刨不出什么东西……农民的日子怎样才能过好起来?如何才能使农民不外出打工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这个事情,可能还需要好好规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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