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川渡(十一)
一
三爷爷入土的那天,天已经晴了。融雪的天是很烦人的,路上泥泞,山也露出一块一块的本色,像是白裙子上不合时宜的补丁和污迹。棺材出行以后,赵家姨门前已乱成一片,老勉在吃完了几个桌子的剩菜剩饭后,就铲沙子铺地。
“老勉,你干活我看不上,不要在这儿瞎忙乎。” 槐花嫂子正在收拾锅碗。
“我今儿恰的饱得很。”
“饱得很就回你的洞里睡去,睡几天就过年了,过年再出来吃够油水。”
槐花嫂子干活总那么利索,手脚都快。厚厚的棉衣仍捂不住丰硕的身子的颤动,老勉远远地痴痴看着,没有离开的意思。槐花嫂子用手撩起大盆里的水,飞溅向老勉,他悻悻地拿起铜瓢走了。
我把碗放进槐花嫂子的大盆里,她冻红的手在水里忙乎着。
“过年不把你街上的漂亮媳妇给你妈带回来?”
我一时不知道咋回答。想着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槐花嫂子,她丰硕的身体、麻溜的行动、高调的嗓门,还有她时不时的荤段子,给人的都是生命力繁衍和旺盛的感觉,看不到小芳“别离的伤痕”。
我早就惦记着给小芳写纸条,排解她别离的伤感。我想多看些书,攒一些新词写在纸条里,可是我的书不多,大部分是革命故事,有些革命题材也有点爱情内容,比如《野火春风斗古城》,可是今年夏天放在门外的椅子上不见了。
我找机会去了街上的李家姨家,一般情况我是不敢去的,李家姨夫是黄埔军校教官出身,已经不在了,李家姨跟姨夫是见过大世面。她的一双小脚就基本说明她出生于有讲究的家庭,如今头发已全白却梳理的一丝不苟,脸白净牙也齐白,只穿黑白两种颜色的大襟褂子。她穿白色衣服时,我特别好奇,街道就一条卵石街面,其他即是泥土路,车过就尘土飞扬,她的白衣服却总是像刚洗过的干净。我不敢去她家还不仅这些,她说话不看人,眼睛里总有些看不起人的神气。她家书的确多,码放整齐占了一面墙,我瞅了半天,好像也是毛选、学习材料一类的为主。我有些失望,准备离开时对面王家的大叔走进来。
“李家姐,去县里的情况咋样?听说给大哥平反的文件下了,其他能落实多少?”我知道前一阵子李家姨在县城找我爸帮忙去统战部落实平反政策,除了给李家姨夫平反,也报了一些当年抄家时失去的一些财物。
“平反是落实了,拿走的东西还在查证。”
“现在政策好了,我准备找县里的文化部门帮我把漫川大调整理出来,不知道行不行。”
漫川大调是漫川地方古调唱腔,曲调委婉缠绵,有秦腔、碗碗腔、眉户唱腔的黄河文化特点,也杂有京韵大鼓、越剧、黄梅戏等元素。
我听老师说,在“文革”期间,漫川大调的曲本被视为禁书,王家为保存祖传的漫川大调曲本很是动了脑子,据说是把大调写在皮纸上,反面装订,正面写中药汤头,这才保存下来。
“我语文老师说起你家和漫川大调很是崇敬。”
王家大叔听到这话,也有点兴奋,话也多了:“湖北房县到我们这一代,文化源远流长,离得也很近。诗经最主要的作者尹吉甫就是这一带的人,可见诗经产生的年代我们这里就有很多唱调。房县有尹吉甫墓等很多他的遗迹,那里的人现在还会用多种调子唱诗经。漫川大调和诗经之间都有渊源。”
课本上刚学了诗经里的一篇,虽然难懂,背起来却郎朗上口,容易记住,有点乡野民歌的意思。
“我爷爷以前在省城的书院里讲过学,他老给我讲,诗经里周南、召南是我们江汉以及江汉支流一带的,本是不分的,后人整理才分开的;另外,说鄘风现在很多人认为是河南安阳一带,我爷爷认为是古庸国范围,也是我们这一带民间调子。”
他的意思,被老师奉若经典的《诗经》好多就是我们这里的祖辈随口吟唱的,难怪后街男孩的信写得那么好,也难怪我读到《关雎》里的淑女就想到小芳。我知道给小芳的纸条该怎么写了。
回家赶紧找到那本破旧的《诗经选》,由于太难懂也没有传奇故事,每次一打开就头疼,翻到第一页就放下。我翻到鄘风,仔细看了一遍翻译,觉得《桑中》就是我的漫川场景,正好引用给小芳的信。
小芳:
花离枝头,虽然有别离的伤痕,伤痕处也正是来年发芽的地方,而发芽就是新生命。我从我们湾上槐花嫂子的身上看到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也从我们祖辈的歌咏中发现生命之美、之乐。我借用源于我们漫川一带的一段诗经,想表达生活之乐,也是生命之乐: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这是我写的最有文采的一张纸条,我自己也认为中心思想最深刻。考试成绩还不错,加上副科的音乐美术我是第一,如果只算主科我就是第三,还好这次成绩单把主副科汇总。我有点得意,就在小芳回家必经的街角等她,把纸条加在《陕西青年》杂志里。
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小芳匀称的布鞋底儿声,却有一双塑料鞋底的声音慢慢走近,我这学期的同桌汪家女孩笑着走过来。她父母都在外地铁路上工作,常年姐妹俩在家。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生活自理能力强,见人也大方不拘谨。我每次见她,她大不咧咧,倒是我觉得害羞、拘谨。
“你帮助,我这次考试也还可以给父母交差,谢谢你。这是我爸回来过年带的大白兔糖,这点是专送你的。”她手上是一个牛皮纸折的一个小盒子,手工很巧。我正拘束不知所措,她早已把盒子塞在我的手里跑开了,背后留下一路的笑声。
我掏了一下盒子,里面放了不少的糖,还有一张纸条。我的心有点慌乱,脸也有点发烧,也顾不得等小芳送那张费尽心机和文采的纸条了,一溜烟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