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诗选: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
【编者按】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是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生于德国的乌尔兹堡,十二岁时随家迁居以色列,二战期间他在盟军犹太军队中服役,目击了以色列独立战争和西奈战役,战后他当过多年的中学教师,先后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现在风暴之中,诗:1963-1968》《时间》等十余部,2000年逝世。
阿米亥的诗透明而睿智,善于使用圣经和犹太历史作为诗歌意象,把日常与神圣、爱情与战争、个人与民族等因素糅合起来,因此他的诗多涉人类的生存环境和普遍命运,其想象力丰富得惊人,具有深远的哲学意味和语言渗透力。作家出版社刚刚出版的《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耶胡达·阿米亥诗选》是阿米亥诗歌最新中文选集,译者是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傅浩。
耶胡达·阿米亥
我母亲为我烘烤整个世界
在甜糕饼中,
我母亲为我烘烤整个世界。
我的爱人用星星葡萄干
填满我的窗户。
我的渴望关闭在我内心
好像面包里的气泡。
表面上,我光滑、平静、褐色。
这世界爱我。
但我的头发忧伤得像渐干沼地里的芦苇——
所有有着美丽羽毛的珍禽
都离我而去。
在耶路撒冷的联合国指挥部
那些调停者、媾和者、折中者、安抚者们
住在白房子里面
通过蜿蜒的渠道,通过暗黑的脉管,
从遥远的地方接受他们的营养,像胎儿一样。
他们的秘书涂着口红,大笑着,
他们的有免疫力的司机在楼下待命,仿佛马厩里的牲口,
为他们遮阴的树木植根于有争议的领土,
种种谬见幻想是外出到田野间找寻仙客来
而不再回来的孩子们。
种种想法在头顶上盘旋,局促不安地,仿佛侦察机,
他们拍摄照片,然后回来,冲洗胶卷,
在昏暗、悲哀的房间里。
我知道他们有沉甸甸的枝形吊灯,
我曾经是的那个男孩坐在上面晃荡
一进一出,一进一出,一出,不再回来。
后来,夜晚将从
我们古老的生命中得出锈蚀扭曲的结论,
在所有房屋的上空,音乐
将掇拾一切散落的东西,
仿佛一只手在饭后拾掇桌上的
饭渣,而谈话继续着。
孩子们已经入睡。
希望来到我面前,好像勇敢的水手,
好像新大陆的发现者
来到一座海岛,
他们休息一两天,
然后扬帆远去。
我在等女友,她的脚步声杳然
我在等女友,她的脚步声杳然。
但我听见一声枪响——士兵
在为战争训练。
士兵总是在为某场战争训练着。
于是我解开衬衫衣领,
两个领尖各自
指向不同的方向,
我的脖子在它们之间升起——上面
顶着我平静的头颅,
结着果子,我的眼睛。
下面,在我温暖的衣袋里,钥匙的丁零声
给我以某种安全感——
对于你还可以锁起
和保存的所有东西。
我的女友还在街上走,
脖子上戴着
终结的宝石
和凶险的珠子。
战地之雨纪念迪奇
雨水洒落在我朋友的脸上,
洒落在我活着的朋友的脸上,
他们用毛毯遮盖着他们的头。
雨水也洒落在我死了的朋友的脸上,
他们身上什么也没有盖。
扑鼻而来的汽油味儿
扑鼻而来的汽油味儿。
我掌中捧着你的魂儿,
像柔软的棉花托着香橼——
先父每年秋天都这么干。
橄榄树不再悲伤——它知道
季节变换,该走的时候到了。
抹干脸,妞儿,在我身边站会儿,
就像照全家福,乐一乐。
我收拾起皱巴巴的衬衫和烦忧。
我不会忘记你,我屋里的妞;
我最后的窗户朝向沙漠和血腥,
沙漠没有窗户,只有战争。
你从前爱笑,现在却眼神肃穆;
这亲爱的国家从来不号哭;
风将沙沙吹拂揉皱的床单,
我何时会再度睡在你身边?
大地里埋藏有许多原料矿物,
不像我们从黑暗中被挖掘出;
一架军机在空中制造和平,
为我们,为在秋天相爱的所有人。
那一切之后——雨
那一切之后——雨。
当我们学会阅读关于流连的书
和关于离别的书时,
当我们的头发学会所有的风,
我们甜蜜的自由时光
被训练得总是绕着
时间的圈子跑时。
那一切之后——雨。
一片咸涩的大海
来到我们面前,结结巴巴吐出
美妙而沉重的水滴。
那一切之后——雨。
看,我们也
倾泻
向那接受我们却不记得我们的,
春天的大地。
我父亲之死
我父亲,突然,离开所有地点,
去了他陌生、遥远的空间。
我们去呼唤他的上帝,躬身:
愿上帝现在来救助我们。
上帝勉为其难,很快就要下降,
他把大衣挂在月亮的钩子上。
可是我们的父亲,这番努力外出——
上帝将永远把他留在彼处。
当我是个孩子时
当我是个孩子时,
蒿草和樯桅耸立在海滨;
我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想它们都是一样的,
因为它们全都在我之上升入天空。
只有我母亲的话语和我在一起,
就像一块包在沙沙作响的蜡纸里的三明治;
我不知道我父亲将何时归来,
因为在空地那边还有一片森林。
一切都伸出一只手,
一头公牛用犄角牴破太阳,
夜里街上的灯光爱抚
墙壁的同时也爱抚我的脸颊,
月亮,像一只大水罐,倾俯着,
浇灌着我焦渴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