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明日创作计划》| “当代音乐青年”不完全成长手册
当代青年音乐创作者的普遍形态是怎样的?
他们热衷复古。21岁的蒋先贵成长于贵州六盘水县城,紫色衬衫塞进裤腰,裤带上挂着一串钥匙,钢链手表与咖色墨镜,一把有年代感的Fender Jazzmaster,和一支握在手里的红色玫瑰花。在《明日创作计划》第一次公演舞台上,一个生动的小镇时髦艺术青年形象跃然眼前。
他们追求摩登。繁忙拥挤的上海都市与时髦的R&B、Funk更加适配。00年出生的音乐人胡期皓,已经是短视频平台上多首热歌的创作者。截至发稿前,他的作品《小时光》剪辑版被应用为视频BGM超过141万次,《完美降落》则超过61万次。来参加节目后,平台上粉丝对他的期待是,“有知名度就好”。
他们可以是内敛腼腆的,也可以是自信善表的。95年生于广东汕尾的庄主恒,在采访过程中尽最大努力避免与人产生视线接触,演出的时候偶尔干脆闭上眼睛。他在自己的原创音乐《我还是比较适合做艺术家》里写到,“理想职业是去汉堡店打工。”
99年的王浩琦生于河南,留学墨尔本大学建筑系的他,已经有两次组建乐队的经历。从跳街舞到玩音乐,从木吉他到电吉他,从民谣到摇滚,他告诉娱乐独角兽,“音乐还有好多可以学的,它好有趣”,有一次,他梦到自己成了摇滚明星。
他们皆为95后,成长于21世纪,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与审美体系,关注自身喜好,并借助互联网浪潮一个猛子扎了进去。然而,不是每个选择走向音乐道路的年轻人,都拥有优渥的经济支撑与一应俱全的创作环境。年轻的艺术家们,同样可能来自群山环绕的县城、止步于温饱的生活、以及没那么完满的原生家庭。
他们滋养于东西南北方不同的文化土壤,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独立音乐审美和创作趣味,他们尚没有被驯化,自然生长,又将四面八方的音乐创作能量汇集于此。青年人生活中不停滞的故事,不断挑拨他们的敏锐感受力,又通过旋律与词句输送给观众。
这些野生的、年轻的创作者们,懂得为自己的生活做出选择,以便在最大限度内,将生命力留下来。
选择歌舞厅,选择袖珍玫瑰,
选择“落后时代半步”
小镇青年的神秘感与吸引力,在蒋先贵的身上,透过节目最大限度地散发出来。他会将一颗苹果当作培养皿,观察苹果的腐烂过程,也会在“觅食”或是散步途中,与朋友一同观察路上行走的人,蒋先贵觉得这“很有意思,他们会给予我感受。”
蒋先贵很喜欢花,各式各样的花。一切起源于一次与朋友就“生活环境会不会影响到整个人的状态”的话题探讨,而选择用鲜花来改善生活环境,是因为六盘水的巷子里有鲜花店,随便走路就能碰得到的那种。
几块钱一朵,拿回去插进塑料瓶就会很开心。后来慢慢有了桌布、花瓶、定期换水、做干花等系列步骤,这个过程对蒋先贵来说很治愈。在网易云音乐的一条自拍视频里,蒋先贵养在大学宿舍的袖珍玫瑰俏丽出镜,蒋先贵认为,在普世认知中,玫瑰的浪漫价值被贬低了。
童年的音乐养分往往带着相仿的时代烙印。蒋先贵的父亲是大车司机,六岁之前,父亲的车上会放伍佰、Beyond、阿杜的各种音乐磁带,成为他的音乐启蒙。
上初中后,爷爷给蒋先贵买了一把吉他,他每天抱着玩,后来开始扒谱子,扒罗大佑的歌、扒朴树的《平凡之路》和逃跑计划的《夜空中最亮的星》,然后发现两个和弦是一样的。高中时,蒋先贵组了个乐队——后来他才知道那样的风格是朋克。
蒋先贵不觉得自己有天赋,朋友告诉他,他的天赋好像并非是全在音乐上的,而是在情感表达上,只是自己恰好选择了音乐作为一个表达出口。
在第一期节目中他弹唱的《飞向月球》,以县城科幻的氛围让观众耳目一新。很快,在短视频平台的相关视频下,有网友来“认领”这位六盘水校友。
蒋先贵眼中的六盘水,是个“神奇的地方”,是“把多种文化融合连接在一起,再种到地下,从土里长出来”的。它地处西部,有北方的菜系和南方的歌舞厅,还有东方的小资情调,和一些浪漫情绪,《地球最后的夜晚》后半部分的梦境就是在矿区拍的。过年的时候,这里甚至还会舞龙舞狮。
六盘水的浪漫是贫瘠的浪漫,蒋先贵解释,“来自于上个世纪的一些事情,带有浓烈的浪漫情怀。那个时候的人们,会在书上写一些UFO、怪兽、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以此满足物质生活无法提供的能量与补给。”
贫瘠的浪漫或许意味着,在有限的资源下,留在这里的人们惬意洒脱的生活着。这里的live现场与其他一线城市一样,是年轻的创作者们热爱的场景,这里有做音乐的人、写诗和文章的人,年轻人的故事与想象力在这里肆意切磋着。
而在钢铁厂附近的旧公园里,中年人的生活也在这里以一种复古的浪漫感缓慢行进着。有六盘水最后一家歌舞厅,走进去是热情的叔叔阿姨们,桌上摆满了保温杯,他们每个星期会固定去跳舞,是认真的跳舞,他们都拥有自己的舞伴。
今晚的公演,当蒋先贵用《爱人与玫瑰花》又一次收获了一致的好评之时,阿茂想起了乐评人张晓舟的一句话:
永远落后于时代,和它保持距离,这样你才能看得清它。假如你争先恐后地跑到时代的前面去,那么前方可能一无所见。
选择独处,选择去汉堡店坐上一天,
选择“做个艺术家”
庄主恒的家乡位于汕尾陆丰,是一个不大的海边小镇,与五条人乐队所在的海丰相差不过三十几公里。“这边的音乐文化并不丰富,五条人是个例外。”庄主恒介绍道。
这里有广东四大名剧之一的潮剧,逢年过节会被请到妈祖庙演出。生活非常有市井气,有烟火味,“大家都是很平凡的人,都在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在参加《明日创作计划》之前,庄主恒正在经历考研后的“清心寡欲”,他形容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九点钟起床,骑着单车去汉堡店吃早餐,坐到十一二点钟,太阳越来越烈的时候,庄主恒就回家自己做个午饭,午睡,下午去咖啡店看书或画画。
庄主恒喜欢带着书去汉堡店坐上一天,上一次他带着一本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可以不用工作的生活,是多么的快乐。”庄主恒情绪波动的时候,也有着标志性的肢体语言——略显僵硬又憨态可掬,避免视线接触、手部动作丰富,这是属于深度社恐的专属神态,他坦然面对这点,“我是一个非常僵硬的人,彩排的时候还会同手同脚。”
这样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却被其他学员们亲切的唤上一声又一声的“庄哥”,对此,庄主恒连连否认自己擅于照顾人的推测,给出了另外的答案,“可能因为他们比较愿意和我聊天吧。”
到了舞台上,庄主恒一开嗓就像是换了个人,他开口“其实我不太敢说”,已经有台下观众开始尖叫。
受闽南语体系影响,闽南歌曲,台湾歌曲对陆丰影响较大,《爱拼才会赢》《天黑黑》、伍佰的歌、都是小时候爷爷奶奶辈喜欢的音乐。
庄主恒的键盘和吉都是自学的“野路子”,他有一本厚厚的歌词本,里面记下了写的每一首歌的歌词和旋律。翻开第一页,就是那首创作于初中的歌曲。这首歌描述了一位美丽的女孩,在夜晚欣赏月色,庄主恒觉得那样的氛围很有诗意,就写成了一首歌。如今,庄主恒用“粗糙但情感真挚”来形容它。
音乐是他自我疏解的方式,而社恐症又让他在音乐创作上“什么都想一个人来”,一个人来做词作曲编曲,也完全没有玩乐队的想法。
选择学理科,是因为家乡的人们普遍认为,读理科比较容易找工作。因为小时候喜欢玩《仙剑奇侠传》系列的RPG游戏,庄主恒在大学选择了软件工程专业,那时“以为就可以自己做游戏了。”
在经过了对软件工程长达四年的学习后,庄主恒发现自己是个“非常感性的人”,但这没有影响他成功考研到中国传媒大学的音乐专业。2020年年底至今,庄主恒在社交之外,使用次数最多的手机软件是思维导图,“这是非常好用的记忆软件,非常推荐大家使用。”
近两年,庄主恒觉得自己的人生进入了迷茫期,他写了很多关于家乡的歌,关于童年的歌,他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根”,而这段时间他一直想要去寻这个根,“找到是什么构成现在的自己,才会更清楚要往哪里走。”
如同那些品尝人世百态的体验派音乐人一般,现阶段的庄主恒希望用自己的的生活经历与情感体验,带来能够引发群体共鸣的创作。
选择音乐,选择电吉他,
选择成为成为“摇滚明星”
8岁开始跳街舞的王浩琦,有一个充满荷尔蒙气息的音乐创作开端。
15岁时上高中的某一天,王浩琦看到自己的女同桌正对着视频里弹吉他的男孩“花痴”,觉得自己魅力不够的王浩琦,开启了“吉他修行”。
连锁反应开始了。学了吉他,需要学乐理,想要认真玩,就得一直不断地钻研下去。
上大学之后,王浩琦跟两个朋友组了支乐队“独生”,他们一个是鼓手,一个贝斯手,跟着王浩琦演民谣,实在有些委屈。王浩琦印象最深的一次演出经历,是把自己写的四五首歌合在一起,演了15分钟,让观众以为是一首歌,后来发现效果不是很理想,观众容易疲惫。后来乐队决定玩点重的,王浩琦就去借了把电吉他,插在音响上。当合成器的失真效果出来后,一种“再也不想碰民谣”的感觉扑鼻而来。
从那之后,王浩琦就开始玩电吉他,发现那是一个新的乐器,从摇滚到迷幻,从Deca Joins、落日飞车到金属乐,自己的风格一下子打开了。
这些年来,王浩琦的音乐审美也在不断迭代。从喜欢听轻的,到慢慢接受重一些的,自己听得越多,玩得越多,就开始不断找新点子、新音色,在这个过程中,王浩琦开始接触窦唯、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越听越往回听”“他们在那个年代就做出了这样超前的音乐”。
回国之后,王浩琦组建了新乐队,成员有一个键盘手,一个鼓手,都是天赋技术型,俩人都在今年参加了高考,一个是中国传媒大学的的第一名,学习音乐制作,一个是天津音乐学院全国第一名,学习编曲制作。出国之前,王浩琦的成绩也是拔尖的。这是一支彻头彻尾的学霸乐队。
对王浩琦来说,相较于一直跳街舞、成为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和做一名全职专业滑板运动员这些”早期梦想“,选择音乐这条道路变得异常坚定的。在被节目组选中时,王浩琦选择了放弃建筑设计专业,放弃顺从父母的期待——找一份安稳、体面、收入高的工作,选择坚持音乐梦想,选择坚持做音乐。
在以“原生”为命题的第一次公演中,王浩琦用原创歌曲《影子》,将孤独小孩的故事,以摇滚乐强有冲击力的方式娓娓道来。#王浩琦小窦唯#的话题悄然发酵,教师团们也纷纷称其有八九十年代的摇滚精神。
而隐藏在那些关于“与窦唯相似”、“洒脱富有张力”的音乐审美背后,是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
王浩琦来到澳洲留学之后,非常羡慕自己在澳洲时的寄宿家庭,“一家人之间非常的平和,所有的爱意和感谢都会表达出来。”而自己生于典型的中式家庭,某种程度上,出国留学也是在逃离自己的“原生”。
“无所不能的双亲,请恩赐我沉默的认可。心怀期待的小孩,在坚持等待,他还在等待。”这样的歌词与王浩琦背后的屏幕产生呼应,“血缘是奉天承运,亲情如城下之盟”。
在采访过程中,王浩琦戴着墨镜,身着皮衣,意气风发,计划着未来的音乐节演出,在被问到对职业音乐人生涯的期待时,王浩琦坦荡的说到,自己有梦到过成为摇滚明星。
选择沉浸、选择R&B、
选择短视频
胡期皓成为音乐创作人的道路,或许是许多音乐人梦寐以求的。
音乐启蒙,天赋觉醒,家人支持,出国深造,回国接受市场的认可,遇到伯乐与知音,甚至在综艺节目中“追星成功”。
五、六岁的时候,胡期皓的哥哥在家里放陶喆的歌,成为胡期皓对陶喆与R&B的启蒙。妈妈是音乐老师,哥哥也喜欢音乐,而爸爸选择在高中就支持他出国学音乐。
胡期皓生长在上海,一个较为繁忙拥挤的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是胡期皓的日常,他的音乐也自然偏摩登一些,R&B、Funk,他喜欢潮湿的天气,喜欢下雨,他专门为下雨的夜晚创作了一首《雨夜觅爱》。
从小在音乐环境下被熏陶长大,难掩的天赋,专业教育,与象征着年轻审美的短视频的紧密连接,让胡期皓在节目里一出现,仿佛就顶着一个大的“稳”字。
在首期节目中清唱了几句的《完美降落》,便被邓紫棋称赞“好到想直接给章”;初舞台的《blve》又让朴树、邓紫棋、马頔接连称赞“嗓音太丝滑了”,最终拿下接近满分的191分;而一公舞台致敬偶像陶喆的《David&Dalvin》,也抓耳性与记忆点兼具,甚至让陶喆本人转发微博表示认可。
身边的同龄音乐人很少,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的前辈,做着各种类型的音乐。当下最爱的是作品是《blve》,他认为,“这是自己在音乐道路上的一个跨越,是最'我’的,是最大胆去表达自己的一首歌。”
在一公的舞台上,胡期皓认为,陶喆是自己音乐道路上的“原生”,他改变了很多人对 R&B 和流行乐的看法,所以想用音乐的方式去表达对他的情感 。《David&Dalvin》前半段写陶喆,后半段写自己,这首歌其实在打动自己,因为是在完成小时候的梦想,想自己以后也可以像陶喆一样做一个有影响力的音乐人。
21岁的胡期皓以前想做咖啡师,后来想做歌手,再后来想做服装设计师、想做大明星,最终成为了职业的原创音乐人。在成为职业音乐人之后,胡期皓坦言状态与之前“很不一样”,“当你真的喜欢一件事情,你是在享受的,和读书的时候是感觉不一样的。”
来到节目之前,胡期皓在短视频平台以相对固定的速度更新音乐视频,镜头里的他通常坐在工作台前,大部分时候是鸭舌帽搭配宽松的卫衣,双手随着节拍律动,面孔隐藏暗处的灯光里。
而在他最新更新的一条《Blve》弹唱短视频中,胡期皓罕见的露出了正脸,整个人看上去轻松、自如,光线明亮得不留余地,此刻,他正朝着一条职业音乐人的光明道路前进着。
结语
2021年,年轻人是怎么开始做音乐的?
他们也许选择在县城沉淀风土人情,也许一头扎进生活感知创作欲望,也许选择出国深造、来接触并精进到更多元的音乐审美与技巧,也许选择使用碎片化时代的各类平台制造与年轻人的交流途径。
无论是复古的、摩登的、内敛腼腆还是自信善表的,每一位当代音乐青年,都在书写着独一无二的成长手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