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读诗024：《板集（外二首）》（里所）
《板集》
□ 里所
晚餐在一间小屋
五个人围坐
那张清末的方桌
奶奶有不吃晚饭的习惯
她看着我们
灯光下的几辈人埋头餐饮
正进行着结束一天的最后仪式
这里的时间都用日出日落
和一日三餐切分
生病的人随便在身上挨一刀
休养几个月成为永远的病人
酗酒的醉汉双眼浮肿
出没三天消失五天
老年人都在担心她们的龙头拐杖
木头碎了怎么拼也不能还原
死神总是站在门口几米之外
如瞎子磨刀，大喊一声
——快了
2016年
《喀什》
牌楼下几个卖旧货的
维吾尔族老人
揣着手蹲坐成一排
黑帽白髯
像几只歇脚的大鸟
尚在隆冬
老城的天空通透如冰块
散射着白色的寒光
不远处的铜匠铺叮当作响
那些挥手嬉戏的小孩
从风中飞落到屋顶的鸽子
猛地回过头来咩叫的
短尾绵羊
都按着某种神秘的旨意
铺排在巴扎之上
喀什的天空是一个巨型放大镜
这座被太阳和月亮
共同搅拌的城市
一直在漂浮着上升
如那些老者呼出的热气
如必定受难的灵魂
2017年
《蓖麻》
我记得有一种植物的叶子
像一个个摊开的手掌
每一片都长着九根手指
我想了好久也没记起它的名字
在快要被砍头的时候
我大声喊出
蓖麻蓖麻
我记得他说
想从阴道钻进我的子宫
他希望我怀上他
然后我就能生下他
如此我便会像爱一个孩子那样
无条件而永远地爱他
我记得我没有接话
我嗡嗡叫着
好像嘴里嚼碎了一把种子
蓖麻蓖麻
2017年
【南人评诗】
前面写的23篇诗评，发布之前我不会跟作者交流，主要怕诗歌之外的信息成为干扰，此次破例，我问里所，板集是什么地方？她说，出生地。我问：你在喀什呆过多久？她说：完整6年，之后每年都会回去一两次。
中学时期学过《核舟记》，羡慕那位雕刻者，怅然现实中遇不见这样的高手，读了里所的诗，知道她爱猫，我且称她为“用一双猫眼雕刻时间的诗人”。
猫特立独行，猫眼电光火石，这是里所特有的神秘气质。在时间和光影中，里所既能看到明晃晃的亮光，又能看到细腻、质感、隐秘的亚光。
《板集》和《喀什》的好，在于既开阔大气，又纤毫毕现，既有事物的三维座标，又捉住了稍纵即逝的时光之猫跑动的身影，读之如品鉴一幅梵高的油画，人和事物独立可感，时间在挂钟和河流中流淌。
板集是里所的出生地，两者一定有隐秘的默契。在《板集》一诗中，人物和时间显得如此自然淡定，它们被刻进故乡的风景并融为一体，分不清谁先来、谁后来，谁本地、谁外来。尤其在时间的打磨上，清末的方桌，灯光下的几辈人埋头餐饮，日出日落、一日三餐切分出的时间。这些汹涌晃动着的时间意象，滑溜得像鱼一样，居然能被里所用猫眼的寒光和四只猫爪稳稳摁住，一个笔画不落地嵌进画面中的人物和景致，让它们呈现出阴影般的立体感，这不得不让人惊叹。病人成为永远的病人，醉汉出没三天消失五天，神秘感的经营，既让故乡充满隐喻，又让时间有了刻不出的刻度，神秘中更显迷人。龙头拐杖木头碎了无法还原，死神如瞎子磨刀并大喊一声“快了！”，生与死的对歭竟如此淡定！死神和瞎子的意象关联，瞬间拉低了死亡的恐惧，磨去了突兀的毛刺，达成了人神平等。在这样的场景里，我都恨不得在瞎子死神喊完一声“快了”之后紧跟着大吼一声：“臭瞎子，来了！”
《喀什》已是一首名作，一首诗写活了一座城。
诗中的维吾尔老人、天空、铜匠铺、小孩、鸽子、短尾绵羊，经过细致入微的意象刻画，变得如油画中的人物一般栩栩如生，画中的油彩都是流动的、新鲜的、带着体温的，摸一个都能沾上你的指尖。
更让我惊叹的是，里所再次以猫的敏锐与抓捕能力，用猫眼和猫爪牢牢摁住时间意象并刻进油画：
“喀什的天空是一个巨型放大镜/这座被太阳和月亮/共同搅拌的城市/一直在漂浮着上升/如那些老者呼出的热气/如必定受难的灵魂”。
她不仅驯服了这些意象，还用时间的赶羊鞭把它们乖乖地赶进了一口名叫喀什的锅里，做一锅汤：将太阳、月亮、城市的一切全都放进锅里蒸煮，那些老者呼出的热气和必定受难的灵魂，在你的品尝中，是苦，是甜，是酸，是辣？也许只有你跳进这口锅里一起煮一煮，才能品尝出永恒的味道。
如果说《板集》和《喀什》是里所用猫眼看世界，用猫爪画世界，那么《蓖麻》一诗便是里所将世界从猫眼装进内心，再将猫爪从猫眼伸进体内施展“内画”绝技。感兴趣者可以搜搜“烟壶”，了解“内画”奥秘。
在《蓖麻》这首诗中，从一个母体生出来的“他”想再次进入新的母体——我的身体，再生一次，再做孩子，再次被爱。“他”和“我”之间，是爱人关系，是母子关系，时间概念和伦理关系都被里所用猫爪挠去了边框，不同性别、不同生命瞬间被合体。”我嗡嗡叫着/好像嘴里嚼碎了一把种子“，这样的间接回答非常巧妙，潜意识的接受预示着未来新的神秘即将展开。
能把时间意象驯服得如此听话懂事，里所这只猫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作者简介】
里所，出生于1986年。先后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北师大文学硕士。诗人，插画师，译者。诗作入选《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等；有个人作品集《诗和猫猫》；译有《爱丽丝漫游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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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人肖像素描：李伟）
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诗江湖网站。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典》等，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诗集《致L》获第二届《诗参考》杂志十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