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李月强作品
我的母亲
李月强(河南)
记忆里母亲没抱过我,没牵过我的手,她总是沉着脸,棱着眉,好像全世界都欠她多少东西似的。儿时的我们都怕母亲,躲着她跑,她脸色阴晴不定,又爱用手脚说话,搞不好会被她踢屁股,拎耳朵。
我很羡慕扑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孩子,可是我没有过。也许有,在襁褓中,吃奶那会,可谁又记得那时的感受。
母亲爱吵架,干活时和队长吵,分粮食时和会计吵,和邻居吵,和父亲吵,和爷爷奶奶也吵。不仅如此,母亲还变着法去寻死。母亲老想寻死,喝过农药,上过吊,投过井。村里的师婆子说母亲是被鬼魂附体了才老惦记着去死,她每次想死死不成后都会不吃不喝,两眼发直。母亲本名叫口妮子(口在老家是泼辣霸道、蛮不讲理的意思),后来村里人都喊她‘大口妮子’。
说起来这名字还有来历呢。
早年我家住村外,三间土屋前后东面都是耕地,西面是条路,隔着路是个小池塘,翻过小池塘才是村子。每到盛夏,庄稼林子长成,我家的小屋淹没在庄稼地里看不见了。小城西面是山区,西山沟里野狼多,庄稼长起来后野狼借来掩护,村外常有野狼出没,我家的小黑猪就是夜里被狼叼走的。
搬回村子势在必行,母亲在想办法。秋冬时节,父亲开始去西山沟打石头,架子车一次只能拉回来三两块石头。架不住时间长,两年后我家小屋门前堆起了一溜石头。母亲在预谋着什么?那年春天一个早晨,队长去公社开会走了。母亲看队长走了,她高兴了,像个女将军指挥父亲赶紧去几里外的姥姥家喊我几个舅舅来。舅舅来后,母亲指挥他们把我家小屋前的一堆堆石头往村里菜地拉。菜地在村子东南角,小池塘的南面,一亩多,方方正正像小岛,四周有沟,沟边有树,环境很不错。
我家祖上泥瓦匠出身,放线打地基那是轻车熟路,只大半天功夫,三间地基打好了。傍晚队长回来后急了,急了也晚了,地基打上了,谁要敢动,母亲和谁拼命。
官司先是打到大队,大队摁不下又跑到公社。母亲头头是道:人家老祖宗有本事,留下宽宅大院,还有大鱼塘大路。俺家老祖宗没本事,十几口子挤在一个小洼洼里,转身都费劲。村里是给片地方,可是在村外,那一年我干活回去一只狼正盯着锁在屋里的孩子。野地里是养孩子的地儿吗?新社会了,你们不能让老百姓没地儿住吧?
公社干部无言以对,最后这事不了了之,我家终于从野地里搬回了村子。
母亲本来就叫口妮子,自从她抢了队里的菜地盖屋后人们又给她名字前加个‘大’字。大口妮子,倒也名副其实。
母亲没有辜负村里人送给她的名号。西面邻居家有五个儿子,我们两家中间隔着一条不宽的路和一条小水沟。因为这条路和这个小水沟,我们两家没完没了的打仗。那家把树栽到我家水沟旁,母亲会毫不犹豫给他们拔了。在农村,这不是一条水沟的问题,是关系到一个家主权和尊严的问题。擦枪走火,最终一次大打出手,我们几个都上学去了,只有母亲和哥哥在家里。那次那家上一大家子也没有达到目的,树一棵也没种上。可是母亲却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
我有时想,母亲前世一定是花木兰,她应该做将军去镇守边关,保证不丢一分国土。
大弟弟定亲早,新房在村西头,电视机、自行车、录音机提早买了回来,准备结婚用。一个雪夜,当晚归的大弟弟回他屋后发现新买的家当不翼而飞了。第二天清晨,派出所的人员顺着雪地留下的脚印,找到了贼,就是我们邻居家的三儿子,他偷完东西后送去了他几里外的姑姑家。
按偷东西价值定罪,那家三儿子至少要坐一年以上。有仇不报非君子!村里人在猜测,当初因为小水沟两家打架,我母亲是吃了大亏的,门牙被他们打掉了一颗。这回看她如何报仇?可是,我母亲却出乎意料地要求派出所不要追究那家的刑事责任了,把东西归还,当面认错,这事算过去了。原谅人很难,原谅自己的仇人更难,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说那家儿子都26岁了,好不容易说个媳妇,还有一个月就结婚了。如果他坐了牢,婚事黄了,耽误了可是一辈子啊!
母亲的话突然让我想起佛祖的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眼里的母亲一直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别人所说的那种细腻的母爱,我从没感受到过。那些年每到冬天,我的双手双脚会变成‘气蛤蟆’,冻的。小时候冻伤后,大了也难以治愈,以至于后来很多年,我的手脚每到冬天都会冻。每当手脚冻伤难忍时,我心里对母亲总有一丝怨恨放不下。
毕业后我一直在外打工,也知道家里困难,每年回来时,除了给父母买新衣服,还有自己穿过的衣服都背了回来。旧衣服让父母干活时穿,新衣服他们也舍不得穿着。打工回来后,帮母亲收拾屋子,眼见柜子里、床头上,还有屋里拉起的绳子上,全是衣服。一堆堆,一排排,彩旗一样,五颜六色。
谁还留这些旧衣服?扔了!母亲翻来翻去,看着哪件都舍不得丢。最后,自己家的货车,装了满满一车斗,拉到了村南的废品收购站里。车子出大门的一刻,母亲眼睛红红的。“以前要是有这些旧衣服,也能让你们穿暖和,你们手脚也不会冻成气蛤蟆。那时候,锅上不摸没吃的,锅下不抓没烧的。”
回来这几年,我对自己的母亲重新认知。我在县城安家后,母亲在老家专门空出一块地给我种菜吃。冬天的油菜、菠菜多贵,我不用买,到春天时也吃不完的叶子菜。夏天的长豆角、紫茄子、青辣椒,我再使劲吃也吃不完。每次回家拿菜,母亲早已把菜择好了,就她的眼神,不知道要花多半天的功夫呢。母亲在院里养了不少鸡,除了供应我柴鸡蛋吃,我们一家子回去了是杀鸡,春节时再送来两只好过年。
几年前家里出了大变故,各种压力突袭,母亲病了——尿毒症。
到今天母亲透析已经五年半了,她还在摇摇晃晃地坚持着,我知道她在等她的老疙瘩儿回来。“赖儿也是儿呀,只要他能回头,只要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昨天母亲来城里,来挂失一个存折密码,上面钱不多,也必须她亲自来。母亲早早过来了,坐在银行大门前广场的一角。远远地望去,母亲是那么瘦小,单薄,无助。我鼻子发酸,这还是当年那个叱咤小蔡庄的大口妮子吗?
这几年我每次回家,电动车刚到大门前,大门立即开了,母亲好像能掐会算似的知道我什么时候到家。那一次从家里出来回城,上到大路后我又想起了什么,调转车头返回去。老远我看到大门有道缝,缝隙处有一双灰黄的眼珠在往外瞅。母亲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女孩?每次我回家,我坐她坐,我出去她跟着,我走时她以这样的方式目送我。
父亲去买蛋糕了,去市里给母亲治疗前父亲总要买些蛋糕,透析容易造成血糖异常,母亲要随时补充甜食。我走过去时母亲还在四处张望,她在寻找我。
母亲视力不行了,一只眼睛完全失明,一只模模糊糊。
“妈,你还能看见我吗?”“能,以后别减肥了,又瘦了。”
母亲老了,也变小了,我拉起母亲的手向银行大门走去。母亲的手可真小啊,我一把就能握在手心;母亲的手真热乎啊,我突然间寻到了久违的温度……
【作者简介】李月强,女,河南省确山县人,业余文字爱好者。在学写文字的几年里,在地方报刊以及微信杂志发表文字多篇。2015年参加市里征文比赛获得散文二等奖与小说三等奖。获得2017年第九届上海市华语原创文学奖。获得“第二届赵树理杯”全国乡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