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遗珠｜《国王不死》：撕开文明的面具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正如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西德电影人为反叛老旧陈腐的电影而发表《奥伯豪森宣言》，进而展开德国新电影运动一样；九十年代，丹麦电影人同样以“宣言先行，作品后上”的模式展开了世纪末最后一场电影运动——道格玛95。作为当年签署“道格玛宣言”的四名丹麦导演之一，克里斯蒂安·莱沃在2000年推出了道格玛四号作品《国王不死》，严格遵循宣言中的律条，讲述一行旅人被困沙漠的故事，狠狠地撕开文明外衣，袒露人性的真相。
开场，一辆旅游巴士搭载着来自西方的游客，彻夜穿行在荒凉的非洲沙漠之中。晃动的镜头捕捉了这些人，中年夫妇雷和莉斯、情侣保罗和阿曼达、保罗的父亲查尔斯、看书的亨利、带眼罩睡觉的杰克、活泼的美国女孩吉娜、美丽的法国女孩凯瑟琳、一名急着赶回家的男子，以及黑人司机。导演与演员的合作在道格玛运动中极为关键，为让每个演员都能放松自然地表演，克里斯蒂安·莱沃同时开启三台小型摄影机，以让演员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被拍摄。开场部分，这些人穿衣体面，表现着一个文明社会的人应有的举止。但清晨的航怕镜头产生了巨大的恐怖张力，镜头从上空逼近茫茫大漠中行驶的渺小巴士，宛如一台被慢慢抬进墓地的棺材，整个画面全然无声，死神悄然而至。
果不其然，人们发现指南针失灵、备用油桶一滴油都没有、在废弃的矿井处发现的煤油让巴士彻底瘫痪，从而彻底被困沙漠。极端处境的设置往往容易产生戏剧张力，进而呈现人性层面。在大家束手无策时，杰克站出来审时度势，告诉其他人沙漠求生法则，并独自前往最近的部落寻求支援，他的冷静与沉稳显得尤为可靠。
除了这些人外，废弃矿井地带还留守着一名非洲老人卡那南。罗杰·伊伯特曾引用安内特·因斯多夫对《十诫》中穿插在八部短片中一闪而过的人物的评论，《十诫》中的旁观者与维姆·文德斯《柏林苍穹下》的天使，都是“单纯的凝视者”，能够“记录人类的愚蠢与痛苦”，却无法改变他们所目睹的人生历程。老人卡那南便是这样一种角色，当观众被吸引到游客们的故事中时，老人时不时将观众抽离，让观众跟他一样处于一种冷静旁观的位置，思考人类的行为。
莱沃在处理卡那南这一角色时擦了“道格玛宣言”的边球。画面上，卡那南的主观画面用失焦镜头呈现，既符合老人视力衰弱的现实，又与影片极致自然主义的画面分割。虽然失焦镜头没有违背“不能使用滤镜及洗印中的光学加工”原则，但声音上，老人几处画外音显然违背“声音必须实地录制”的原则。即便如此，《国王不死》整体上呈现了道格玛追求的制作的纯洁性，实地取景、手持拍摄、无配乐、黑白片……最重要的是，《国王不死》体现了道格玛形而上的考虑——电影不是艺术作品，而是“跳出人物和故事背景之外，面对真实的一种方式”。
《国王不死》面对的真实即文明表象下的人性。当杰克离开后，当晚余下的游客喝酒跳舞、彻夜狂欢，只有亨利保持清醒，看守篝火。第二天亨利醒来后，看着这些麻木无知的人，嘲讽地说了一句：“人类仅仅如此而已？”这句话出自莎翁名剧《李尔王》。接下来，曾当过演员的亨利凭借记忆写出《李尔王》的剧本，想让大家在沙漠中排演这出名剧，戏中戏的架构由此生出，但《国王不死》的故事与《李尔王》并不全然一致。
《李尔王》讲述了年事已高的李尔王意欲将国土分给女儿，谁最爱他谁将获封最大的土地，大女儿和二女儿因谄媚得到最大的土地，小女儿考狄利娅因表达了朴素真挚的情感而遭老李尔驱逐，但不久，老李尔就被大女儿、二女儿赶出家门，流落荒野。嫁到法国的小女儿听闻后乔装回到英国，并向姐姐们发起战事；老李尔最终知道最爱自己的是小女儿，但战事失利，小女儿最后还是死了，老李尔难抑悲伤，崩溃而亡。
片中，亨利希望凯瑟琳出演考狄利娅，但凯瑟琳拒绝了。亨利将考狄利娅的角色给了吉娜，由此引发凯瑟琳的妒意。凯瑟琳伪装了一罐能吃的胡萝卜，吉娜吞吃后生病而亡。期间，饰演李尔王的男人病倒，吉娜为让查尔斯饰演李尔王不惜以身体交换。莉斯饰演大女儿，因不满丈夫雷的无能而勾引黑人司机。由此，在排演《李尔王》时，多组人物矛盾爆发，戏剧冲突也达到顶峰。凯瑟琳因嫉妒毒死吉娜；莉斯勾引黑人司机故意羞辱丈夫雷；黑人司机虽然愚蠢，但在受到莉斯勾搭时展现了人的尊严；保罗因看不惯黑人上白人对司机出手相向；保罗的女友阿曼达对保罗彻底失望，离他而去；雷因受不了妻子的羞辱独自走向沙漠，发现了早已死去的杰克(起初备受新任的杰克葬身沙漠，形成对人类的反讽)；查尔斯因吉娜的恶心上吊自杀；亨利因吉娜的死而悲痛，上演了老李尔在小女儿考狄利娅死去时的清景。人失控的时候往往是暴露本质的时候，片中轮番上演了一组组揪心的场面，极尽展现出嫉妒、恶意、仇恨、羞辱、愚蠢等一系列人性的基本层面，虽然有吉娜的单纯与亨利的智慧作为对应，但无疑，阴影盖过了明亮。
除了撕开文明的面具，暴露人性的诸多层面，《国王不死》也探讨了角色的意义、艺术的功能等主题，皆呈现虚无主义倾向。角色的本质无外附着人之上的道德、礼仪、文明，而艺术也无法拯救人类。国王不死，《李尔王》的悲剧也将在人间反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