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贼儿-故乡纪事052
(大眼贼儿)
我一直相信丫蛋儿小的时候有看透地层的能力,至于能看多深多浅我说不好,至少她能看见大眼贼儿的窝在哪里。
“你们去弄那玩意干啥?”丫蛋儿的妈妈听说后有点惊恐。
“瘦猴儿说烧了吃很香。”我跟在丫蛋儿屁股后边,从她头顶上偷看丫蛋儿妈的脸色变幻。
丫蛋儿妈捧着一团发过的玉米面团,酸味儿随着她把面团来回倒手一下子浓一下子淡,锅里的水滋滋地响着边儿,我拿不准她是要投向锅里还是撇向丫蛋儿的脑袋。
“那东西有狗蹦子。”丫蛋儿爸抱着一捆干玉米杆进来,往灶里添一把柴,响边儿的水声立刻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大声地滋啦起来。
水的响声把丫蛋儿妈吸引过去,啪的一声,一团面飞向锅里,在锅半腰上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大饼子。
我看见半稀不干的面往下溜,我很担心它溜进水里,就拉了拉丫蛋儿的衣角,丫蛋儿用后脚跟准确地踢了我的小腿一下,示意我不要说话。她后脑勺长了眼睛,每次都我踢一个地方,就是膝盖下最平的骨头上。
稀糊的面终于在大饼子的下边缘处停下来,形成一个鼓鼓的凸起,像瘦猴儿他刚结婚的二姐那掩饰不住的肚皮。
“妈!我去剜猪毛菜。”丫蛋儿去拿柳条筐和韭菜镰子,眼睛飞了我一下。
“婶儿,我们去剜猪毛菜。”我几乎是重复了丫蛋儿的声调。
说话间我已出去,门口有一把截断一半锹把的铁锹,它常年被沙子磨损,铁锹已经被磨丢了一半,但是很明亮,丫蛋儿说像月亮,瘦猴儿说像刘秃子。
刘秃子秃顶,从脑门处向里也像一个半月形。
“你不吃饭了?也好,克郎有点上火,剜点猪毛菜也行。”胡家屯管公猪叫克郎,猪毛菜下火。
“你俩别去作妖儿啊!”蹲着的丫蛋儿爸不忘嘱咐一句。
(猪毛菜)
清明过后,风也小了,有些地方还在翻浆,特别是那些低洼地带的路面,下面融化的泥浆是能流动的,像面糊糊一样,上面被踩成厚木板样的土很结实、很干燥,人踩在上面有种在水面上的幻觉。
“驾!”瘦猴儿双脚在翻浆的路面上夸张的晃来晃去,嘴里兴奋地叫。
“笨!你坐的是船,不是马车。”丫蛋儿撇撇嘴。
“他们渡口开船怎么叫唤?”瘦猴儿停下来问,嘴角留下的口水在太阳光下发亮。他很迷恋丫蛋儿专注思考的样子,丫蛋儿一思考,瘦猴儿准流口水。
丫蛋儿也不知道辽河渡口开船时吆喝什么?但她喜欢捉弄瘦猴儿,故意歪着头,把辫子倾向右侧。丫蛋儿思考时总是向右侧歪着头,从来没变过,好像她脑袋右侧有些重。
“哎呀!你陷进去了……”丫蛋儿喊。
瘦猴儿的布鞋一多半被坍塌的路面吞了,可他很机灵,很快把脚从鞋子里退出来,先跳到高坡上。
我和丫蛋儿站着的地方没有翻浆。
我亲眼见到瘦猴儿跳过来时抓了丫蛋儿的小辫子一下,后来他死活不肯不承认。
在那天挖大眼贼儿去的路上,瘦猴儿的鞋子里灌满了泥浆,一路呱唧呱唧的。
“大眼贼儿八里外都知道瘦猴儿要来抓它了。”丫蛋儿也担心了一路,这话说了不下三次。
“都是蒺藜狗子,我又不能光脚。”瘦猴儿咕哝着。
蒺藜狗子是蒺藜的籽儿,四周都是刺儿,在胡家屯满地都是,这使我们除了在沙地里绝不敢随便光脚乱跑。
(蒺藜)
丫蛋儿妈这些年大多时间持家或唱戏,对农事有点模模糊糊。这个季节的猪毛菜刚刚冒出头,比汗毛长不了多少,倒是麦苗已经密密麻麻从地里钻出来,远看绒毯一样。
大眼贼儿比瘦猴儿要精明多了,它们选择了四周是麦田绒毯的一块高坡地。这里是农民最不喜欢的地方,沙土地,不存水,一旦下雨少了,先干死的庄稼就在这里。但是对大眼贼儿最为便利,一般情况下光靠下雨是摧毁不了它的家的,而且到了冬眠期,这里土质松软,便于它们挖出一个理想的窝。
后来我们仔细剖过一个大眼贼儿家族的宅子,它们居然男女分居,而且做了好几个通道,其中有的通道是用来迷惑以人为首的诸多天敌的。没有经验的人顺着最显著的土堆挖下去就被愚弄了,那是它摆脱追踪的障眼法,洞有两个出口,相隔一两米远,它从这个洞口进去,早就从另一个洞口跑掉了。
到了秋天快冷的时候,它们先安顿好小崽子,再安顿好母的,然后挖一个复杂的睡眠洞。这个睡眠洞进口被用土堵上,大概是怕后睡着的和不睡觉的找到它,然后再睡觉之前从另一个方向开一个洞,这个洞距离地面有一小段距离,这样,在地面上看不出这里会有一个通道,但是当它醒来时,就从这个通道继续挖几下,就出头露面了。
下面的遭遇让我理解了这个春天出蛰所用通道的聪明之处,刚刚苏醒过来的大眼贼儿身体还是很虚弱的。
它们睡草铺,不与孩子们和媳妇同处一室,是不是为了避免倾巢之覆呢?不得而知。
大眼贼儿很喜欢这个沙土丘,它们春暖的时候出来,钻进绿绒毯下去喝小麦苗和草根的甜汁儿,然后回到高坡上吱吱乱叫。
公的叫醒母的,准备生育后代。
(鼠疫)
“母的真懒!”瘦猴儿说这话时盯着丫蛋儿看,我把土坷垃撇向瘦猴儿,打在他的头上,土坷垃很松软,一下子散开,在他头发上留下一片白色。
“她是不是你老婆还八字没一撇呢,就这么护着,还不知道给谁护着呢!”瘦猴儿离开我俩一段距离才敢说。
他的话让我意识到将来不好把握,于是感伤起来。我脑子里出现另一个青年和丫蛋儿向村长鞠躬的画面,他俩的身后是一张大喜字贴,前面的桌子上有个搪瓷盘子,盘子里装的小山一样的花花绿绿的糖块,我和瘦猴儿还有一大群孩子的眼光密集地挤在糖纸上,我快被挤下来掉在桌子上。
我还看见丫蛋儿依然是现在这么高,她的小辫子刚刚到那个得意的青年的衣服下摆。
“哎呀!丫蛋儿!快来看!”瘦猴儿在一丈外叫起来,这个小子着急的时候不叫“妈呀”而是叫“丫蛋儿”,让我心堵。
沙土地上隆起一个大蘑菇一样的土堆,早上新翻的样子,瘦猴儿用手捻起一捏土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
“公的,一定是公的,是公大眼贼儿的尿味儿。”瘦猴儿一副老庄稼把式看秋霜时的表情。
丫蛋儿撇撇嘴,直至现在,我还认为丫蛋儿撇嘴的样子是天下最好看的表情,她的嘴像是癞瓜的丰满的花蕊,肥嘟嘟的,再人为地压下去一点,让我产生对她恢复原状的强烈期待,恢复之后就是胖胖的小喇叭了。
丫蛋儿看透土地的神情马上露了出来,她指着距离土堆三四步远的一个凹陷处。
“这里,有没睡醒的,挖!”
我和瘦猴儿听从女王的命令,我开始动锹,瘦猴儿夸张地用手扒土。
丫蛋儿用鞋尖儿在那个凹陷处的旁边一镰刀把儿远的地方划了一下。
“直直往下挖。”口气不容置疑。
(洋剌罐儿)
太阳三丈高的时候,一支瘦弱不堪、还在睡着的大眼贼儿被我一锹翻了上来。它短短的前腿抱着头,后腿弓起来,脊背弯曲,不细看像一个毛茸茸的球。
“死的!”瘦猴儿失落。
“没死!”丫蛋儿肯定口气。
瘦猴儿有点失望:“比我还瘦,你咋知道它没死?”
丫蛋儿不说话,看着我,好像等我决策。
“这么瘦,没有肉,要不算了,我们去找洋剌罐儿吧。”我说。
洋剌罐儿是毛毛虫幼虫的房子,贴在柳树干的褶皱里,不细心是看不见的,和树皮颜色一样黝黑。它们花生粒大小,这个时候找到抠下来,用火一烧,剥开外皮,里面有一块比玉米粒大一点的绿色的肉,很香。
瘦猴儿捡起一根甘谷草,去挑那个大眼贼儿的尾巴。
“你干啥?”丫蛋儿问。
“我看看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瘦猴儿已经挑起大眼贼儿紧紧贴在屁股上的灰尾巴。
“我们走。”丫蛋儿拉着我,我拎着锹,丫蛋儿挎着筐。
(郎骑竹马来)
迎着太阳的前方有一片柳树林,是人们种下放风的。胡家屯风大,秋天庄稼快熟的时候,风就会发疯的吹,把庄稼吹成一边倒,好像丫蛋儿她爸用水梳理后的头发,这样的庄稼不等定浆就死了,棒子和穗儿瘪瘪瞎瞎,跟那个母大眼贼儿和瘦猴儿一个样子,所以人们种树抗风。
鉴定完公母的瘦猴儿被我俩拉下足有一里地远,我不用回头也知道,瘦猴儿开始一点点向柳树这边挪动。
“为啥不吃?烧酥了骨头也香。”其实我是不甘心的。
丫蛋儿把柳条筐换了一个胳膊挎,我被框隔开了。
“她今年还没下崽儿呢。”丫蛋儿开始有女人的心思,不可捉摸。
大眼贼儿一年下一窝崽儿我们都知道,一窝下个七八个小大眼贼儿我们也都知道,它们偷吃粮食这件事儿除了在地上爬的小崽子们也是谁都知道的。
但有些事儿,是后来才明白的,比如它们间接祸害人。
(村妞儿)
那天,我们只找到了平平一筐底儿猪毛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丫蛋儿家的炕席上被擦得没有一粒灰尘,一只苍蝇站不住脚,一个劲儿地在炕席上打滑,滑稽得像瘦猴儿滑冰,终于跌倒在Z奶奶薄棉袄的身影里。
“去鼓包地了?”丫蛋儿妈严肃地问的时候,屁股已经从炕沿上翘起来,炕边放着笤帚头儿。
Z奶奶的眼光无边地大又远,把我们整个笼罩起来。
鼓包地就是我们刚才挖大眼贼儿的沙丘地,人们见它比四周高,都叫它鼓包地。
我依然躲在丫蛋儿身后,不知道丫蛋儿当时是啥感受,我被Z奶奶的眼光烤透了,没办法发出声音来。瘦猴儿毕竟大我们几岁,扒在窗台上往里看,装成局外人。
丫蛋儿来了蛮劲儿。
“猪毛菜刚露头。”丫蛋儿硬硬地回答。
“我问你们是不是去挖大眼贼儿了?”丫蛋儿妈声调压扁、拉细,像一根麻绳。
Z奶奶探出一尺多长的烟袋,向着丫蛋儿妈把烟袋锅向下压了两下,丫蛋儿妈欠起的屁股又回落到炕沿上,鼻孔里呼出牛的呼气声。
“你们小,不知道大眼贼儿有多坏,早年啊,咱们这儿一家一家的死人,都是它害的……”Z奶奶声调里有金属的声音,不可抗拒但是很好听。
我看见丫蛋儿微微缩了一下脖子,后脖颈的皮肤上瞬间出现密密的凸起,那是鸡皮疙瘩,她的一根头发从辫子里溜出来,左右摇摆。
窗台上的瘦猴儿滋溜一下就不见了。
(20190920,通辽)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