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木匠的瓦匠活—故乡纪事015》
我家乡最早的土灶,比野外生存的三星灶强那么一点点。
要搭这种灶,先要脱土坯。土坯是用带有短草秸的泥做成的,垒成一个箱子形的框子,高度没有严格统一的标准,以家庭主妇弯腰操持简单厨事的舒适度为要。
一直以为,脱坯的“脱”字民间用得大妙。
脱胚之先,要将谷草或麦秸用铡刀切成寸把长的小段儿,喂给马和驴骡吃的草也是这样加工的,印像中长短很相似,不过没有向专业饲养员求证过。
铡短的草与优质碱土拌匀后施以水。
和泥前,一般要先将土堆造构成中间凹馅的形锅底形状,在“锅底”里注水,然后锹叉并用,将外围的土次第拌进去。
这里也有点小讲究。
和泥注水后,先要用锹,将四周仍旧干爽的草和土一并入水。待土己经被水浸透,则改用叉和泥。叉子大多为四个齿,这样才不会像锹那样被胶着在泥里。
拌了草的泥超过了人类使锹能征服的极限。
将泥和匀后,要让它自己呆一会儿,半个多少时这样。期间,有经验的人还会观察一下,发现略有缺水时,则会在表面淋上少许。这个过程与蒸馒头和面的“醒面”相似,泥土也得需要时间“醒一醒”。另外一个与时间相关的要素是季节,一般春秋两季为好,雨少易成。先将土坯排队脱满一块平地,等八九成干后,再垛成中空的坯垛慢慢风干。这时候如果遇到下雨,只要用草扎的苫布帘子苫上即可。小雨中从窗户向外望去,这些苫布下坯垛很像一群钓鱼比赛的人,表面很沉着。
泥一“醒”好,就进入到“脱”的环节了。
先要将一个统一规格的木头模具置于事先选好的平地上,然后把泥塞满、夯实,可以用赤脚去踩木框里的泥。模具的大小大约相当于四块砖的长宽、两块砖的厚度。
脱坯最关键是往起提模子的那一瞬的力道,是需要有巧劲儿的。太蛮猛了会把土坯的泥带出来,破坏砖胚;太轻了则提不起模具。
在泥与木板依依不舍又不得不分离的一瞬间,会产生一种独特的声音。我们当地用“寸劲儿”来表达那个力,但我以为不尽准确。“寸”乃恰到好处、巧合的力道之意,更强调人这一方的功劳,未考虑泥的感受。这个声音产生的条件必须有质量的胶着、足够的水和粘度,以及分子之间吸引又排斥的复杂关系。
当然,麦秸或谷草也在拉拉扯扯中。
等上了高中,一般农历月末、月初浓黑的晚上,教室里空座率上升时,我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常常能够能听见这种声音。陆续回来的女生,大都会做贼心虚样的以肘掩口进屋。
类乎于树林里的吻声。
单纯用土坯砌灶不算技术活,做灶时,垒好土框子后,同样用脱坯的泥将内侧依锅型加工,将大铁锅固定住,把缝隙用泥堵严,基本上就算成了灶。
灶的出烟口要贯穿一副大炕,为了利用烟的余温取暖。
炕有长有短,短的能住下五六个人,炕长2至3米;长的炕有超过10米的,像丫蛋儿家的炕,三间房连着,还有大车店的炕更长,一排挤下十几个人很小意思。
盘大炕时设计烟道是讲究活儿,一般要懂一点空气动力学规律,做到要既不能让灶呛烟,又不能让烟直筒筒跑到广阔天地,带走了宝贵的热量。尤其是冬天的夜晚,我们的好梦全靠那傍晚烧热的土炕培育呢。有些农村土房墙上的烟道上还要开一个口,插进一块板子,用来调节炕的热度。
施木匠就是我们村的盘灶高手。
施木匠本行真的是木匠,早年还在城里给有钱人家打家具,据说他打的炕琴特别结实好看,可他偏偏去抢瓦匠的活儿。我曾几次看见施木匠背着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着锛子、凿子、刨子、墨盒、各种锯什么的,当然还有瓦刀和抹子等工具,那是去给人家建灶时用。在整个的瓦匠活过程中,他只是用墨线跑了一下直线,用吊线找了找垂直,算是用了点木匠的技术。
也许是木匠活计太少的缘故吧,施木匠在木匠活上大显身手要等到浙江的木匠们大举北上之后了。这之前,除非新盖房子,谁家也没条件打什么家具,就算结婚的新人,最多从城里挑回一对儿薄皮儿小红箱子,条件更差的则是把父母结婚的箱子搬过来,上了漆充新的。至于一般的桌椅板凳修修补补的事情,都是各家里心灵手巧的人亲自动手,免得还要准备一顿猪肉炖粉条。
施木匠很多年的工作报酬就是白面馍头和猪肉粉条,这几乎是手艺人的标准待遇。
我有一段时间是立志长大当木匠的,施木匠也很喜欢我,我能及时地把旱烟末包在卷烟纸上递给他,他只需用舌尖添一下纸边儿,捻一捻就可,而当他把烟夹在嘴角,我的火柴也点燃了。
他经常感慨,说要是在早些年,我一定是个好徒弟,学啥都成,尤其在城里,如果能学会打算盘,干账房都可能。
每言及城里的事儿,施木匠总会若有若无幽幽地叹一口气,听起来那生活很让他留恋。
他原来在几十里地外的城里有着很体面的工作,说是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被开除了公职,下放到我们村务农的。的确他有些地方与我们不太一样,他的衣扣永远一个不拉地扣全,暑天也这样;他从不踩着鞋跟走路,哪怕那鞋子底都磨漏了;他吃饭时嘴里不会出现打快板的声音;他没要说一个事情,不管大事小事,开头总要用“话说”两个字……
这个有关“因失误遭开除”的说法都是表面的说辞,私底下没几个人相信,可大家又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挑破这层皮儿。
我隐约听说谭木匠有个堂哥在城里做了大官,说当年他俩是一起出的事儿,好像还杀了人,他俩一起从河北的那个村子逃出去的。施木匠因为一个小心眼,太贪图眼前的好吃的,与堂哥命运两重天,堂哥则参与了更大的事情,而且他们成功了。
他们住过的那个村子在一年辽河决堤的时候被抹平了,除了事先在外边工作的人,其他人全都被水冲走到四面八方,没人记得过去的事儿了。这是本村附近发生的另一件大事件,也影响过我们的生活。
施木匠建筑的灶台也的确比那些粗手大脚的人做得好,因为同样是泥土,在他手里就玩出细腻、精巧,有艺术作品的成分在里边。
除了前边讲的他因有精密仪器,故而能做到横平竖直以外,单单他做的灶台的四壁和台面都与众不同。在别人都认为完工的工程,在他还缺一道工序。
大锅安完,操平了台面水平之后,他会从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一种面粉,他把它扔给这家的半大孩子。
“兑两洗脸盆水,熬成稀米汤。”他卷上烟,“可不许偷着喝,看有毒药药着。”他还会补充一下,吓唬这孩子。
接下来他会应这家的家长之邀上炕,蜷上腿抽烟喝茶神聊。他看起来不比本村土著擅蜷腿,总是隔一段时间欠一下屁股,弄得主人责备烧火的孩子填太多柴了,说炕太热。
他们的话题也大多是谈当年的年景和预估收成。
本来村里人有另一大爱好,就是背着那家人去谈一谈那家的往事、琐事、是非事。
“你看,我哪知道啊,我后来的,哪听说过这好事?…”
“听说你和谭老师早就认识?”
“我哪能认识人家?人家识文断字的。”
“他是不是给日本人干过活?”
“呵呵,那谁知道呢。”
“媒婆C说你们在城里是朋友!”
“她的话?…你信么?…喂,小子!别烧糊了!”后半句是对外边小孩子说的,问话的人也明白这个话题撞南墙了,也就不再问下去。
“他叔,你往炕里坐。”这算是两个话题之间的过渡。
我们家家户户都喜欢住大炕,除了后来G玲玲家买过一张中看不中用的席梦思,多大的人物都是睡炕的。
但这炕是很有些讲究。
先说对内,就是对自家人,炕的用途有分区的。
靠近灶台一侧叫炕头,反之叫炕梢,就是像鞭梢一样莫及之处。但炕梢也往往是群居环境中最自由的地方,我梦见与丫蛋儿私奔一定不会发生在炕头。炕头儿住的是长辈,家有爷爷奶奶的就爷爷奶奶住,没有老人的则是父母的圣地。
相较于炕梢,炕头要暖和得多。
但顺序也不完全是按年龄降幂排过去的,一般炕梢会住半大小伙子。傻小子火力旺,睡得晚又事儿多,远远打发在凉爽处。幼、童、少则依年齿增长离父母越来越远,幼儿需夜里喂奶自不必说,童年、少年又怕冷又怕热,一般居大炕的温带-中间地带,在地球上就是北纬30度左右,据说这个维度又文明又常出现灾难。
孩子们长到快青年时,有条件的家庭会把大姑娘们集中到北炕上,那里也是叽叽喳喳的悄悄话的温床,是已经开始有了秘密的地方。
早晨起床,先要把被褥分别叠好,倚着炕梢西墙摞起来,有炕琴的要放进炕琴里。一般一被一褥一套,讲究的人家会依序叠放,炕头用的在上,反之在下。也有给老人留下褥子的,因人老身体瘦,怕炕太硬而垫在下面。但除非生病,白天基本不用被子,要是白天去谁家见一人盖被躺在炕上,你如果问"病了?”,不仅不唐突反而让人温暖。
也决不将被褥一起卷成筒横放在炕里侧,那是光棍儿的标志。这里说的光棍不是指未婚适龄男女,而是指终生娶不到媳妇儿的人,当然也是无后的人,这可是大忌。
小孩子也一样,白天无事不可呆在炕上,与太阳同在炕上的时间有下列几种情形:生病,午睡,吃饭,年岁还太小。
大人们在正常情况下,白天也只使用炕沿处暂歇,凡独自盘腿大坐于炕里又不操持针线者,非懒即馋,会遭受全村n-1户人家的背后不耻之言论,n是全村总户数。
但来了客人就不一样了。
炕在招待客人的时候也很有讲究。
年轻、辈分小、资历he低、常来往、没甚重要事儿的客人,一般让到炕沿上,一袋烟一杯茶说完啥事就结束了。若是德高望重、年龄较大、路途较远的客人来,要往炕里让,需脱鞋,需盘腿。其中路远的亲朋还要留饭,更要让他坐得妥贴些,显得诚心实意。
青年男女之间往来一般不讲究什么,很随意。倘是已婚男女单独往来,尤要注意。这种情形男客绝不脱鞋上炕,要坐在离门近的炕沿上,且视野要好,目的是让外边往来之人能从窗外看到坦然之貌。主妇有的干脆站在地上,递烟倒茶,即使主妇坐下,也是“半臀着炕半臀虚”。双方都在嘴上说多坐一会儿这样的话,但都在营造说完事儿赶快离开的氛围。
是为避嫌。
有不避赚者周老坦儿,老伴儿中年猝然离世后百无聊赖,常以纸牌算命之技,授以军军的妈妈。两年后,军军添了个弟弟,长相怎么看怎么不像军军他爸。
这成了大家饭后嚼不完的味道。
请施木匠能得到脱鞋上炕之待遇,是综合了好多因素的。他虽不老但很受尊重,属于手艺人。
外屋土灶的活儿还没有完,熬米汤也得需时间,男主人已经在砧板上放了一条用干马莲扎着的五花肉,粉早就泡在水里,都胀开了,中午一定是猪肉炖粉条无疑。
半大孩子把米汤熬好后,施木匠把那事先用筛子选拔后的面粉一样的细土末一把一把往米汤里撒,边用树枝搅拌均匀。盆里的土和米汤的混合体黏稠到快不能摊煎饼的程度,施木匠止于搅拌。
他还笑吟吟的,烟灰支出很长,一幅很享受的样子。
他从木箱子里找出瓦匠工具抹子,用勺子将那稀面糊糊样的泥倒在灶面上,用抹子一点点抹平。
神奇出现了:灶台四壁和台面经他这么一弄,光滑如镜,细腻若瓷。
“别碰花了,等明天干了再用,你可以在锅台上滑冰!”
围观人啧啧称奇不已,施木匠收起工具洗手,边洗手边神秘地说:
“这是秦始皇的秘诀,他用这个修长城,炮都轰不开。”
这话我信了很多年,后来有个机缘涉猎长城调查,才明白在古代从战国至明朝有很多种长城,有石块垒的,有用土夯的,有砖砌的。
等我登上蒙恬、扶苏修的长城后,我想谭木匠一定弄错千多年,秦的长城是石头垒的,我还拍摄了下来,做成了纪录片。
施木匠的底细在后来人们还是传开了,因为到这个时候,邻村一个神秘的媳妇引来一群日本人,日本人在当地还捐助了一所窗明瓦亮的大瓦房学校,连围墙都是用的红砖勾缝。
他们是答谢那个村养育了他们的后代,一个不会说日本话的女人。
施木匠因为做错了车而南辕北辙,最终成了日本人的木匠,又因为二米饭光够吃而贪恋了城里,就有了不光彩的历史。其实这件事儿也不算什么,何况他没有服务军工,只服务了商业。
据说,杜聿明撒豆成兵的时候,他还偷偷捡了许多豆子回来炒盐豆,说来也是有过贡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