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忆——姚宝琏的人生散记(三)
浮生漫忆——姚宝琏的人生散记(三)
口述/姚宝琏 文/毛 兰
三、我的大舅王瑶卿
说起我的童年,就不能不提我的姥姥家。姥姥家是个大家族,我的外祖父叫王家荫,是做当铺生意的。王家的孩子大排行,外祖父的大哥王家琳有两个儿子,就是梨园界鼎鼎大名的王瑶卿、王凤卿昆仲,外祖父的长子王丽卿排行三;我大姨嫁给了当年的名旦秦稚芬,19岁就故去了(大姨夫秦稚芬又续娶了梅兰芳先生的老姑),二姨王璐卿嫁给了外行,最小的就是我母亲王瑁卿。外祖父的大哥故去得早,大舅、二舅当时一个九岁一个七岁,都是由外祖父抚养成人的。
王瑶卿 杨韵芳
我的大舅王瑶卿先生号称“通天教主”,后来京剧唱旦角的好多都跟他学过。大舅妈是杨宝忠、杨宝森的姑母,他们膝下仅一女,名铁瑛,是我的大表姐。
我长期从事播音工作,后来历时整整七年整理了老天津台的“大库”,在这期间做了“戏迷知音”京剧欣赏栏目。因为工作原因,我读了好多京剧书籍,对我的两位舅舅是非常了解的。有一些事是家里的老人、包括大舅自己说过的,也有一些是我后来学习中收集、记录下来的,其中对大舅的一些往事印象最深刻。
大舅9岁学艺,师从前辈艺人田宝琳(陈德霖之师)学青衣。后入四大徽班之一的“三庆班”向崇富贵学武功,再从谢双寿、张芷荃、杜蝶云等习青衣和刀马旦,并得到钱金福老先生指教把子功。有了文武昆乱的基础及众多的剧目,大舅14岁就登台演出了,因此崭露头角。当年“同光十三绝”的时小福,是四大徽班之一“四喜班”的著名青衣,非常器重大舅,主动为其改正唱腔、纠正身段。并把自己的杰作《汾河湾》传授于他。后来大舅又补了时先生的缺成了家内廷供奉,从此进入了名演员的行列。
谭鑫培、王瑶卿《南天门》剧照
我小时候就听家里人经常说大舅曾经是内廷供奉,给宫里的西太后唱过戏。后来知道,那是1902年的事儿了,当年一同进宫承差的还有花旦杨小朵、小生陆华云、老旦龚云甫、丑角慈瑞泉、武生瑞德宝等。大舅从此常与谭鑫培、杨小楼、汪笑侬等合作演出。由于他常在宫中为慈禧太后演出,长了不少见识。他和谭鑫培经常合演《南天门》、《牧羊圈》、《金水桥》等戏。尤其是《汾河湾》颇受老太后赏识。大舅说过一件往事:有一次老太后亲自把昆曲《阐道除邪》谱成京剧,内府戏班无法演唱就求助于大舅,大舅着实费了一番心思,辅导当时的演员演出了这出“新编戏”,因此得到了慈禧太后的特殊奖赏。也许大舅以后善于编腔,就是从这儿打下的基础吧?
大舅一面在宫内承差演戏,一面在宫外搭班演出。1905年入“同庆班”与谭鑫培先生长期合作,他们常演剧目有:《南天门》、《汾河湾》、《桑园寄子》、《宝莲灯》、《御碑亭》、《四郎探母》、《法门寺》、《珠帘寨》等戏,据说是珠联璧合。此时的王瑶卿已为旦角一时翘楚,誉满南北。
不久后的1909年大舅开始自己挑班,演出于东安市场的“丹桂园”,改变了以往生行领衔的局面。在此期间,他上演了经他整理重排的《五彩舆》、《庚娘》等剧名震京城。这一段时间是大舅的鼎盛时期,他成为京剧史上以旦角挑大梁的第一人。
大舅善于把生活和艺术有机地结合起来,尤其是堪称一绝的是他演的旗装戏,这和他进宫演戏有关。在宫中承差时,观察了西太后、皇后、皇妃、福晋等人的言谈话语和声容仪态,日久天长见多识广,体验就深刻了。把它溶于《雁门关》、《四郎探母》、《梅玉配》、《大登殿》、《珠帘寨》等戏中,再加以艺术创造,成为"王派"极有特色的代表剧目。
1911年辛亥革命结束了宫中承差的供奉演出。大舅与二舅王凤卿演出于粮食店的“中和园”,在此期间他因嗓音初见退化,多侧重于演刀马旦和花旦戏。以整理和新编的《雁门关》、《金猛关》、《樊江关》、《得意缘》、《万里缘》、《马上缘》、《琵琶缘》、《荀灌娘》、《木兰从军》、《天香庆节》、《江南捷》、《穆柯寨》、《棋盘山》、《天河配》、《乾坤福寿镜》、《十三妹》等展献给观众。
由于年轻时过分的劳累,大舅的嗓子过早地“塌中”了。1926年他最后一次到上海演出,头天的打炮戏大舅唱《悦来店》、言菊朋、金少山的《捉放曹》,王幼卿、王长林的《女起解》。随后又演出了《万里缘》、《梅玉配》等"王派"代表剧目,使观众大饱眼福。尽管受到欢迎和赞赏,但终因嗓音关系,不便再继续粉墨登台,便立意潜心传艺。
王瑶卿《儿女英雄传》剧照
大舅就一生从艺、授艺60年,他所创的"王派"是清末以后传人最多、流布最广的旦行流派。他经常打破老派青衣的传统程式,改革和重新设计唱腔,使之优美富于变化。经他加工的《女起解》的八句反二黄,《汾河湾》的西皮原板,《三娘教子》的二黄三眼等均成为沿传下来的传统唱腔。他念白纯正传神,注重分辨四声、尖团和软硬气口,尤其是“京白”,大舅唱善用虚字及语气词,提炼北京妇女的生活语言加以艺术化,兼有爽脆刚劲,以《得意缘》、《樊江关》、《棋盘山》、《十三妹》等剧为代表。他的做工细腻生动,在青衣戏中创造运用了面部表情、眼神、手势、身段、步法和水袖等新的表演方法,改变了传统“抱肚子”呆唱的模式。如《长坂坡》的抓帔的表演,即由他首创的。其他如《武家坡》的跑坡,《汾河湾》的进窑,《长坂坡》的跑箭和《失子惊疯》的疯步、袖舞等,也都在原有程式的基础上由大舅加工创造而成为旦行必备的特技。
大舅对四大名旦都有过帮助,不但根据其四人发音、表演、特长的不同而分别培养成为各自的流派创始者,而且据其特点传其剧目,使之成其为代表剧目。就是“一花(筱翠花)一草(芙蓉草)”、四小名旦中的“一文(张君秋)一武(宋德珠)”,能得到剧坛内外一致赞誉,也同样是受到大舅精心培育、因材施教的结果。
程砚秋先生挑班后嗓音条件并不太好,一般青衣唱腔他是吃不消的。后来大舅把《骂殿》、《玉堂春》、《三击掌》等戏的唱腔从头到尾都改为适合程嗓音的曲调,形成了后来戏迷们最喜爱的委婉缠绵、凄怆动听的"程腔"。经典名剧《锁麟囊》的唱腔也是大舅和程先生花了40天时间反复推敲而成。有一天下午我在大舅家,听他吩咐罗玉萍:“今儿早点开完饭,一会老四来研究新腔。”天擦黑程先生来了,那天研究的就是《锁麟囊》,我在堂屋和大姐做活,静静地听他俩说戏,真是委婉细腻、引人入胜,说起来我还是这出程派名剧最早的听众呢。
王蕙芳、王瑶卿、梅兰芳、姚玉芙与老夫子陈德霖先生合影
日本入侵后梅先生蓄须明志,我父亲也待业在家,因为要节俭开支,我们几个姐妹就相继辍学在家了。就是在这一时期我总去大舅家串门,下午过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不热闹。等到晚上“各路英雄”就渐渐齐聚“古瑁轩”了,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剧作家陈墨香先生,他几乎每日必到。陈先生总是由女儿陪着来,我们叫她女儿“四姐”,她贤淑典雅、聪明秀丽,是我少时的玩伴之一。荀慧生先生也是大舅府上常客,大舅帮荀先生设计了不少适合于他的唱腔,一段段低回婉转、圆润柔媚、美妙动听的“四平调”、“南梆子”、“二黄快三眼”,所以人云荀慧生的花旦戏“得瑶卿之神髓”。
后来的“四小名旦”张君秋,还有中华戏校的学生 也都受过我大舅的教导,张君秋的《苏武牧羊》里“胡阿云”一角就是我大舅手把手教的。有一回我见过戏校赵金蓉、邓德芹和李德彬来马神庙排戏,那出戏叫《申飞云》,讲的是唐伯虎的故事。好像是邓德芹演申飞云,李德彬的唐伯虎。大舅教的特别细致,一个进门儿、一个眼神儿都亲自示范,细心教授。
还有一件往事,使我对大舅的本事佩服得不得了。有一回我在大舅家遇见了表哥杨宝森,我的这位三哥(杨宝森行三)跟大哥杨宝忠可不一样,大哥性格开朗,能哄我们玩儿,三哥最不爱的就是说话。他是我大舅妈的娘家侄子,大舅对他另眼相看。好长一段时间过去,就听大舅在里屋问他:“老三呐,你今儿来许是有什么事吧?”三哥诺诺的说想学《文昭关》。大舅舅说:“咳,你到南院,去找你二叔去。”二舅王凤卿的《文昭关》是汪(汪桂芬)派的路数,唱腔高亢响亮。不知他怎么到的南院,反正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二叔说这戏不对我路。”可不,我三哥的嗓子中音好听,高音就费点劲。大舅一听:“得了,我给你重新设计一个吧,咱呀,还就非得把这出《昭关》唱响了!”后来杨宝森的《文昭关》红的不得了,又有谁知道这里渗透着我大舅多少心血呢?我佩服大舅的就是他不光擅长教旦角,对老生戏也是触类旁通,讲究的就是因材施教、量体裁衣。
最遗憾的就是我从未见过大舅的舞台演出,我出生后不久他就谢绝舞台了,这真是一件无法弥补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