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儿偷炉果-故乡纪事064》

瘦猴儿经常把“炉果”说成“如果”,而把“光头”说成“光桃儿”。

这经常招到我和丫蛋儿的连续嘲笑,只要一有机会,绝不放过他。比如一个秃子远远走过来,丫蛋儿就会问瘦猴儿。

“瘦猴儿,你吃光桃儿不?那边来了一个!”说完,远远地跑开。

比如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讲课文绉绉的,说道“如果”二字的时候,我就会捅咕一下前座的瘦猴儿,低声地问:

“老师有炉果,你吃不?”

炉果和光头是两种相似的点心,与槽子糕不一样,槽子糕像是一种花,开得软绵绵的。

在我们小的时候,非得是爷爷奶奶辈的老人或者远方的城里人才可以偶尔吃到这些点心。至于我们,一年中不小心谁给了一块炉果或者光头,那是频频做梦也难梦到的事儿。

按说那时候炉果和光头离我们并不远,在镇子上主要大街的北侧有一溜儿的商店,都是供销社办的。那时候我们分不清各种体制,只要不是村里自己的,一律都叫“公家的”。

公家在最繁华路段一字排开三个有影响力的商店,自东向西依次是土产日杂、副食品和外号叫“大高房子”的轻工业品商店。土产日杂好像大人们更感兴趣,里面卖一些铸铁的炉子、洋铁皮的水壶或炉筒子、镰刀头那些东西,还有罐子里装的不能吃的机油什么的。总之,除了过年之前的小鞭炮和二踢脚或者麻雷子,这个店不怎么吸引小孩子。

最西边的大高房子,小孩子们感兴趣,可是离梦想太遥远。比如丫蛋儿喜欢那些碎花布,尤其是带有圆点的那种,她说穿起来会像一种鱼。这种鱼我们这里的水泡子中是不产的,那应当是热带的鱼,可能她的前世生活在有珊瑚的地方吧。瘦猴儿则喜欢那些鞋子,他总是说他妈做鞋难看,左脚右脚分不清。我则是对那排稿纸和钢笔有异性一般的垂涎。

居于中间的商店是副食商店,这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小孩子们感兴趣的。

“你看,桔子罐头今天少了一个。”丫蛋儿悄悄跟我说。

“胡说,昨天下晚就这样的。”瘦猴儿耳朵好使,尤其是在吃的方面。

“我没数过,不过好像是今天才少了的。”我得捍卫丫蛋儿,就算拿不准,也不能偏向着瘦猴儿。

这时,在旁边果子的“槽子”后边的白帽子走了过来,弯下腰,撅起圆圆的屁股,哼哧一会儿后直起身来,把她从地上捡起的一听桔子罐头放在架子上。

那时桔子罐头是用铁皮包装的,不怕摔。

瘦猴儿看看丫蛋儿,丫蛋儿对我撇撇嘴儿,我把头一甩,我们又转移到装果子的“槽子”那边。

其实那个“槽子”本来可能不叫这个名字,它只是一个大抽屉的抽斗,木头打成的。各种果子分门别类装在不同的抽斗里,时间一长,那抽斗的四壁和底层都浸满了果子上的油,空着的时候都散发着浓浓的果子香味儿。

“你们说,像不像马糟子?”瘦猴儿在一次被白帽子赶出来之后,给抽斗起了个新名字。槽子是给马装草料用的,装果子的肯定不是叫槽子。瘦猴儿这是发泄心中之恨,就是么,不给吃,还不让闻一闻么,不给闻,那香味也卖不了钱。

我们也跟着愤愤。

光头和炉果是那个时候最常见的点心,在副食品商店永远不会缺乏。后来我才明白,就在副食店那个门的后边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大间方方正正的砖瓦房,炉果、光头还有槽子糕都是从那里面做出来的。

我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就经常不告诉着瘦猴儿,领着丫蛋儿来此观看。瘦猴儿有时候好像从心到嘴的距离太近,比如他心里想什么,还没等自己明白过来,嘴上就喊出声了。丫蛋儿不一样,她会等我们走出很远的路,甚至隔了几天才说:

“你说他们往炉果上刷什么呢?”

做炉果的时候,他们往面里放糖、放油这些我们都看见了,可是他们把面团做成炉果形状,放进铁槽子里之后,用一只小刷子在炉果的面上刷着什么,然后再撒上芝麻仁。

那个沾刷子的铁盆放在下面,所以我们看不见。

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俩还是把瘦猴儿带来这个隐秘的地方。瘦猴儿路上就明白了我们想知道什么,一进院子他就四处观察,等师傅把大铁槽子端起来送进烤炉之后,他就爬上窗前的柳树叉上,骑在那里吃柳树狗狗。

第二铁槽的炉果制作马上开始了。

师傅用一个大腿粗的擀面杖擀完面,把一个带有炉果大小铁格子的槽子倒扣在面片上,使劲儿压了压槽子底,然后用刀子将露在四边的面片切掉,接着抓住槽子边,突然一翻,槽子就掉了一个个儿,面片的脸面全都向上了。师傅再次拿起擀面杖,像是敷衍了事那样,在面片上略滚了滚,就开始用刷子了。

“鸡蛋!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呢!”从树上下来的瘦猴儿一副瞧不起我俩的样子。

“那你说说,为啥光头不刷鸡蛋?”丫蛋儿看不惯瘦猴儿牛气哄哄,故意问。

“谁往骆驼粪上刷鸡蛋啊?”瘦猴儿说完就独自跑开了。

因为光头这种果子的造型很像骆驼的粪便形状,所以我们吃不到又闻着很香的时候,常常管它叫“骆驼粪”。既然是粪便,再香,不吃也罢。

那时候副食商店卖果子是用一个小铁皮戳子当工具。

“来一斤炉果!”买的人说。

白帽子磕掉手里的一颗瓜子,抓起一张黄色的马粪纸放在秤盘上,然后从排队一样的从大到小的秤砣里找出一斤的那个,将豁口对准一斤的刻度按下去。

按下去之后还要扒拉一下,让秤盘“苏醒”,恢复到公平的正常。

然后,他用戳子估量着戳出一斤左右,倒在马粪纸里。

第一遍戳显然很难准确,如果多一些的话,她就用手抓出一两块,先含在手心里去看称的高低,要是低了,她就从手心里吐出一块两块,要是高了,她再拿回来。

也有添一块就高减一块就低的情况,白帽子这时候会在手心里留下一块,其余的扔回木抽斗里,把余下这块单手用两根手指一按,啪地一分两半,扔一半在马粪纸上,不等盘称反应过来,立刻就从秤盘里捧出马粪纸和炉果,往柜台上一顿,权威得不容置疑。

我非常佩服白帽子包点心的功夫,说实话看了不下百次也没看明白她是怎么包成功的。

只见她把方形的马粪纸摆成菱形样子,把一头的尖尖部分对着自己,然后两手拢起左右的纸尖,同时两根拇指已经扶起靠近自己那侧的纸,形成一个放大的荞麦形的巨大四面体,然后食指和无名指不知怎么一拗,一个四面体的点心包就成了。

为此,我内心里好多次原谅她驱赶我们、不让我们围着点心抽斗的事情。

其实白帽子的担心不完全是多余的,至少对瘦猴儿这种人就是有必要的。

话说有一天下小雨,瘦猴儿穿着一个大他一圈的四个兜的干部服来找我和丫蛋儿。那阵子他有一个姐姐正与一个政府的办事员搞对象,那个办事员比他姐姐矮了半头,比瘦猴儿高了半头。

这件四个兜的干部服,就是瘦猴儿从那个办事员磨来的。

看着瘦猴儿把手插在干部服的两个下兜里,走起路来比往常帅多了,我不由得自惭形秽,偷偷看了一眼丫蛋儿,丫蛋儿的眼睛并没有被瘦猴儿吸引,我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一进副食品商店,瘦猴儿就开始大吵大嚷。

“我说什么来着,你看,苹果罐头就是少了,至少少了三个。”

我和丫蛋儿也是一愣,他事先并没有和我俩商量过这件事儿,我们只好跟着往前凑过去。苹果罐头就在炉果抽斗的后方,瘦猴儿一说少了三个,白帽子也紧张了起来,连忙过来从头数过。

瘦猴儿也向前倾着身体,大声地帮着数,却总是数错,我发现他的手一直没有从干部服的衣袋里抽出来。

白帽子数了几遍终于数明白了,没有少。

“哦!那是我数错了。”瘦猴儿一脸愧疚。

“我们走吧,弹杏核玩去。”瘦猴儿手插着兜,大摇大摆率先出去了。

走到僻静处,瘦猴儿靠着墙站着,学着报纸上头版照片中人物的样子。

“你们俩站直,站齐,你!别嬉皮笑脸的,一个人伸出一只手,张开!”我们被他的干部服镇住了。

丫蛋儿伸出左手,我伸出右手。

瘦猴儿把自己的右手缓缓从衣兜里拔出来,天啊!整个右手里抓着满手的炉果,丫蛋儿分了四块,我得三块。

“那你呢?都给我们俩了?”我问。

这时,他炫耀着拔出左手,用右手接着,那是八块炉果。

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把他姐的对象的干部服做了手脚,他把下兜的底边的线给拆掉了,趁着白帽子背着我们查罐头数量的时机,他倾着上身利用衣服掩饰,从衣兜里伸出手去,抓了两大把炉果。

炉果上有芝麻,面里有糖,加上皮儿上的鸡蛋香,那个雨天就深深刻在我的记忆深处,仿佛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就是炉果,最好吃的炉果是副食商店的,是瘦猴儿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枯枝一样的小手递过来的,是藏在干部服衣兜下面的那几块。

可是瘦猴儿一直没能成为我最喜欢的人。

总之,我们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炉果了。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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