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染”
中国人见面,各时期都有特定的问候语,比如,“吃了吗”“离了吗”“退了吗”……有一句尚未上市,我想有一天是会上市的,那就是“染了吗”。只要出门,就会发现染发是一种极为普遍的事情。最开始是女孩染黄发,染红发,染棕发,染蓝发,接着是追星族“男生”“准男生”学样,再接着是一些成功男性把头发染得异乎寻常的黑。朋友相聚,一个个神采奕奕,发如黑电,一问,竟是十个男人九个染!有时瞅着面前一头发黑亮的熟人,差点就要问一句“染了吗”。平心而论,染发不是什么坏事,少男少女把头发染成杂色把自己弄得更显眼些,成功男性把头发染成黑色使自己更显年轻些,这都无可非议。我们还没有人像美国黑人歌星那样去染自己的皮肤,要是那样子,就有些急人了。考诸历史,染最初并非施之于人体,而是施之于布帛的。在布帛发明之后,先祖们一定不满于色彩的单一,并为之苦恼了很久很久。一天,有人劳作时衣物上沾了某种植物的汁液,发觉好看得紧,“染”的意念就由此萌动。爱美之心驱策人们从大自然中寻觅各种植物、矿物染料,加以捣榨,加以研磨,加以配制,原始染料经过加工,“染”这个色彩革命的创举随之出现。人们用水把染料化开,把布帛反复地煮,慢慢地人的章身之物也像春天一样绚丽多彩。煮染这种比较原始的工艺,在上世纪中叶的中国乡村还未消失,常见挑着铁皮桶、装衣篓的染工游乡。比纯粹的煮染更进一步的是印染和蜡染,它们化纯一的色彩为有意味的图案,已由实用性上升到艺术性,印花布、蜡染布非一般染工可为,那是民间染艺的精华。读过《秋灯琐忆》的人,一定不会忘记,蒋坦做了一件梅花画衣,夫人穿上浑身宛若梅花盛开,以致暮春翠袖凭栏,频频招来蝴蝶飞扑……蒋坦用颜料在布上“画”,使色彩渗进布纱,那其实是一种更繁复、更精细、更个性化的“染”艺。染施之于人体,当是从指甲开始的。有一种植物叫凤仙花,初夏盛开,花色艳丽,它可以用来染指甲,故俗称“指甲花”。村姑少妇将花瓣捣碎,渗出花汁后用纱布包裹手指一宿,指甲就会变得明润艳红。染发盛行,好像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情,此前人们未尝刻意修饰头发,著名播音员陈铎银发皤然,风度儒雅峻朗,直如文化昆仑,人望之顿起敬心。八十年代一过,时移势易风变。我所熟识的和不熟识的理应两鬓斑白的人,一个个忽然就黑发似漆、返老还童了。一同事五十岁下海,偶从海南归来,两鬓霜毫一根也无。我说:伙计,你越活越年轻了!他说:哪呀,在外头跑业务,白发多了人家不跟你谈,只好全染了。商场如此,情场、职场、艺场、官场不更是如此?看来时代真是不一样了,白发再也无法撼动人们的敬意,而成了老朽、落伍、掉档、下课的报警标志。在这种情势下,染还是不染,成了许多始生二毛者颇费踌躇的问题。染发的人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一个怪圈:头发不合时宜地白了要染,而越染头发白得越快越多。染发剂在带来发色短暂奇变的同时,给了头发以雪上加霜的伤害。就像有些病人对药产生了依赖性一样,染过发的人几无例外形成了对“染”的依赖性,为了保持形象,必须周而复始地“染”,否则情形比没染之前还要糟糕。每当见到过了染发临界点的路人那发根倔强地白、发稍虚假地黑的模样,我免不了暗暗悲悯。何必呢?人再伟大也斗不过自然规律!你想在脑壳上实现“岭峤微草,经冬不凋”,哪来那么容易?佛家称头发为“烦恼丝”,还真说对了。谁料得美化人生的染艺施之于发,给人带来的却是遗憾?其实人也可以不必为头发而烦恼的,僧尼斫去青丝的过激做法姑且不论,老庄那种委运任化的态度则可效法。明明染发无长效、有危害(据说导致癌症),还染个什么劲呢?要白就让它白去,坦然让白发飘起来罢!退一步说,若想与时间这个伟大的“染工”较点劲,也不能求诸外,而只能求诸内,俗言人闲蓄指甲,心闲蓄头发,后一句告诉我们,要得头发青,心闲是关键。什么心能“闲”呢?当是“不染”之心。如何得以“不染”?窃以为无他,去欲而已!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