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两部新作推出:纸页翻动中,浮现属于诗人的童心和属于孩童的诗心

尽管如作家赵丽宏自己所说,他一开始的写作跟儿童文学是没有关系的,在很长时间里,他也没有起过专门给孩子们写作的念头,但他的写作却很早就与孩子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文章,尤其是散文不断被收进中小学语文课本,被收入的文章,未必都是他喜欢的,但语文课本的读者就是孩子,就是中、小学生,这让他越来越觉得有必要为孩子们做一些事情。毕竟在他看来,孩子对阅读的选择就是对人生的选择,他们从小读什么书,可能会决定他们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也因此,他开始涉足儿童文学创作,并于2013年起陆续出版了包括《童年河》《渔童》《黑木头》在内的童书作品。

以作家张炜的理解,赵丽宏写儿童文学作品能自成一家,写出厚度,跟他人生的历练有关,跟他诗人的情怀,以及对意境准确的把握和营造力有关。以近日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首发的赵丽宏诗集《变形》,和刚刚于书博会现场首发的第四部长篇儿童小说《树孩》,当这两本体裁和风格完全迥异的作品形成彼此映射和内在关照时,一颗属于诗人的童心渐渐浮现。这亦是发自内心、属于“孩童赵丽宏”的真挚诗心。

赵丽宏作品

《树孩》

长江文艺出版社

赵丽宏一向是偏重写现实生活的,就儿童小说而言,《童年河》写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亦即他的童年时代;《渔童》的故事发生在六七十年代;《黑木头》写当下的生活,这部新作却是写一个没有具体年代的孩子的生活,近乎是一个幻想故事。赵丽宏自嘲道,正因为有人嘲笑他只会写现实生活,不会写幻想故事,他才特别不服气,非要写一个出来不可。因为他自觉打小就是特别会“胡思乱想”的一个人,无中生有的,生活中完全没有的故事,他也完全可以创造出来。“我自信有这样的能力,这是我写这本小说的一个动因。”

话虽如此,这次写作依然可以从他的个人经历中找到渊源。赵丽宏回忆道,很多年前在农村插队时,住所门口有一棵合欢树,在初夏的时候开粉红色的,像绒毛一样的小花,很美,他每天收工回来就在这个树底下坐一会儿,后来要平整土地,缺少扁担,所有可以做扁担的树全部砍伐,合欢树是最好的材料,这棵树就被砍下来做成了四根扁担。“我当时就感觉,我一个朋友被人'杀’掉了,那时我才18岁,看到被砍以后的树在断面上生出枝叶,我觉得它在流血,流眼泪。这个树是集体的,有一根扁担分给我,我用它挑很重的泥土,它就在我肩膀上发出奇怪的,'吱哑吱哑’的声音来,我就仿佛听到这个树在我的肩膀上哭。我在日记和诗里写过,我觉得它是有生命的,是有感情的。这些一直在我的生命里,我一定要写一篇东西把那些人类不知道的生命,把它们之间的这种感情写出来。”

他选择以写儿童小说的方式来传达这种感情,则关乎他对儿童文学的认知。在他看来,切不可以为儿童文学就是小儿科,是最简单幼稚的,比成人文学要低。他认为,好的儿童文学是文学里面最高级的,它非常简单、单纯,但是能让孩子喜欢,而且不仅孩子喜欢,真正好的东西一定是成人也喜欢的,就像《安徒生童话》,从小读到100岁也可以。“所以不要小看儿童文学,我们都要向这个境界去努力,写出既让孩子喜欢的,也让成年人能读的作品。那些用简单、朴素的语言讲述的故事里,蕴含着人生最深邃的一些道理。”

李东华、赵丽宏、张炜(从左到右)在《树孩》首发式现场

至于怎样才算真正好的儿童文学作品,赵丽宏以为前提在于“真诚”。“我觉得'真诚’非常重要,一个是对自己,我真诚真实地表达自己;一个是对孩子,你要把他当大人一样平等对待。”以赵丽宏的观察,当下儿童文学创作有媚俗倾向。“怎么媚俗呢?两种,一是俯就,把大把的糖塞给孩子吃,你喜欢搞笑我就不断地搞笑,让你哈哈大笑,但是这个东西对孩子是不是有用,是不是能给他们留下美好的记忆,是很可疑的。一是端着架子教育孩子。这其实也不是真诚。”赵丽宏现身说法,自己写儿童文学作品的时候,会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感觉。“写着写着,我就变成少年了,我用少年的眼光看周围的世界。我也要求自己变回去,变成一个孩子,这不是装出来的。我觉得应该很自然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孩子。我想没有童心的人,不尊重孩子的人,是写不出好的儿童文学作品的。”

《树孩》插图

当然,一个作家如果只是有童心,也未必能写出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以作家张炜的理解,赵丽宏写儿童文学作品,能自成一家,写出厚度,跟他人生的历练有关,跟他诗人的情怀,以及对意境准确的把握和营造力有关。“《树孩》包含了很多永恒的元素。同时,丽宏把阅读者拉到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场景里,最后树孩遇到了河流,他完成了生命从诞生到归宿到再生这样的一个大循环。树孩经受着刻刀,有恐惧有快乐,慢慢它成形,还在土里面长成一个新的生命,火就更不要说了,他又在河水里边漂流,整个就是一曲金木水火土的交响乐。它的意义在哪里呢?它包含了中国传统里面最重要的再造世界、结构世界的主题。”

事实上,赵丽宏在写的过程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写了这样一个主题。在张炜看来,正因为他不是有意识地去这样写,更显示出他作为一个经过历练的诗人的敏感。“诗人和作家的区别在于,作家一般是理性把握,最后再辅助于感性,而诗人以感性为主,理性做辅助。很多儿童文学作家恰恰是反过来的,这也是他们的作品总是缺乏强烈的质感,总是缺乏独特的语调的一个重要原因。”

以张炜的理解,儿童文学创作当然有自己的规律和要求,但并不因此就要有一个总体语调。“我们现在打开好多杂志、翻开好多书一闻味道,都有一个共同的调料散发出来的气息,这就是一个时期的总体语调。但写作是个体的,如果一个作家不能摆脱那种相似或一致的语调,就很难成为杰出的大作家。读丽宏的这几部儿童小说,我觉得他超越了这些,他有自己个人的语调,他比我写得更朴实,有时候更舒朗。他不是简单地罗列情节,他写得很自然,简约而不简陋。他的叙述有一种均衡感,没有让人厌烦的突然的快,突然的慢,突然的停滞不前,他没有这种状态。但是他又不是不温不火,让你读起来缺乏激情,他有强劲的,内在的推动力。”在张炜看来,正因为有内在的推动力,赵丽宏这种平实的写法,才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换成别的儿童文学作家来写,却很有可能会变得贫瘠、干燥。“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丽宏有诗人的功力和特质来做基础。”

更多以散文家身份为人熟识的赵丽宏,实际上一直坚持写诗。虽然自1992年接触电脑后,赵丽宏就用键盘敲出所有的文章,但他一直坚持以笔写诗,他拿一个本子,一句一句写,不断写,不断修改,有的时候写得很流畅,有的时候写得很艰涩,写不出来时,他就在旁边“涂鸦”,画一些他脑子里面出现的图像。也因此,在7月11日于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举行的“赵丽宏《变形》新书首发式”上,读者分享他和主持人曹可凡、诗人欧阳江河、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的对谈之后,还能有幸移步展厅欣赏包括他的最新诗集《变形》和出版于五年前的诗集《疼痛》在内的20余本诗集,以及60幅手稿。

臧永清、欧阳江河、赵丽宏、曹可凡、刘家祯(从左到右)在赵丽宏诗集《变形》新书首发式现场

新诗集收录了赵丽宏写于两年前的一首诗《母亲的书架》,其中写道:“书架上,层层叠叠/陈列着我送给她的书/从第一本年轻的诗集/到老气横秋的散文/还有那些让我返老还童的小说/那些疼痛变形的文字游戏”。由译制片配音演员、上海广播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刘家祯现场朗诵的诗歌,包含了他两本诗集的书名。这或许只是巧合,重要的是如赵丽宏在《母亲和书》一文里谈到母亲的小书架时感叹,他母亲的书橱里,按出版的年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他这几十年里出版的几十本书,一本也不少,有几本,还精心包着书皮。“其中的好几本书,我自己也找不到了。我想,这大概是全世界收藏我的著作最完整的地方。”

《母亲的书架

不是虚构的故事

是我亲历的现实

98岁的母亲

在她床边隐秘的角落

搭起一个小小的书架

用精致的画册做支架

用真丝的围巾做门帘

书架上,层层叠叠

陈列着我送给她的书

从第一本年轻的诗集

到老气横秋的散文

还有那些让我返老还童的小说

那些疼痛变形的文字游戏

我的书

是流浪世界凌乱的脚印

我从没有想到为母亲而写

她却一本一本仔细地读

读得泪水涟涟

她从字里行间

知悉我心中所有的秘密

在她眼里,我依旧是

那个羞涩寡言的男孩

站在家门口

进退两难

她当年送我出门

只想我早日回家

我却一意孤行远走天涯

再也无法回到她身边

此刻,在她的书架上

栖息着疲倦的归雁

母亲翻阅我的书

就像在安抚我受伤的翅膀

整理那些破损残缺的羽毛

是真实的故事

不是虚构的传说

我的98岁的母亲

在她的床头

搭起一个隐秘的书架

……

赵丽宏写诗却是保持了某种完整性的,他也或许是当下最具完整性及延续性的诗人之一。欧阳江河感叹赵丽宏是个谜。“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中国四十年、五十年语言本身巨大的转折。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致力于语言本身风格的拓展,语言词汇量的拓展,语法的扭曲,表达的怪异和先锋,慢慢就写不下去,或是写到一定程度就玩花活了。因为这需要诗人在语言变化后面,还有深刻的人生观、宇宙观等坚实的东西。但赵丽宏可以一直不停地写作,他语言平实,忠实于他自己这一代人的语言,不玩花活,而且这个语言的表达和他的经验是配套的,他的语言和手写体也是配套的,他忠实于自己,反而可以把写作写到深处和背后。”

《变形》,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在某种意义上应了赵丽宏所说,写诗是他生命的秘密,诗歌是他的“生命史”。新书首发式现场,他回溯了自己写作诗歌的原点。“当年我在上海崇明农村插队时,非常孤独,住在草屋里感到人生灰暗,不知将来会如何。将我从灰暗中拉出来回到光明的,是当地农民朴素的情感,他们对我伸出援手,他们将家中仅有的书都找出来给我看。从那时起,只要想起晚上回到我的草屋里面,在油灯下有一本书在等我,我还能写作,那我就能活得下去。所以,写作在我不是为了当作家,只是它能使我走出困境。我也没有想过要当作家,只是写着写着就跟文学和阅读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成为了我一辈子的生活方式,一写写到现在。”而这两年遭遇的新冠疫情,让他想到自己这一生中遇到过这种情况。“因为疫情,我觉得很多事情不可捉摸,对这个世界不了解,对自己的生命不了解,我们遇到很多困惑,有一些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

诗集《变形》里收录了大量手稿

正因如此,收录了他两年间创作的66首全新诗歌作品的这本诗集,在揭示了人性的深度的同时,也体现了历史、社会和文化的广度。用欧阳江河的话说,赵丽宏的诗已经进入了超母语的层面。“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来北京时,曾对我他说,他非常喜欢赵丽宏,并且将他的一首诗歌翻译成了法语。我想是因为诗歌写到语言的背后,进入超母语的层面以后,才可以和其他语言相遇。”在欧阳江河看来,在这个成熟的时代,我们需要在接受诗歌教育的过程中变成一个孩子,找到孩子一样的童心,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长。“我们从成年人成长为一个儿童,这就是诗歌的功能,这本诗集的意义何在?就是把你变为一个孩童。”

体现在同名诗歌《变形》里,赵丽宏确实写了“大”与“小”的辩证法。其中写道:“把我变大/达成一个广场/可以容纳四面八方的来客/把我变小/小成一张邮票/贴在信封上/不知会投递到什么地方”。而赵丽宏写诗便是在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之间寻找自己的地方。他坦言,自己现在写诗和早年写诗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还可以非常真实地,用当年很幼稚的眼光、目光观察世界、思考世界,思考人生和生命,并表达出来。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只是当年我18岁,现在我69岁了,也许思想深刻了一点,见识多了一点,读书更多了一点。”

《记忆》

这是天地间

最大的仓库

土木钢铁无法结构

无数紧锁的抽屉

打开时却不用钥匙

一本无字的纪念册

空白的册页中

随时会出现清晰的文字

显影无穷的图像和表情

是欢笑之后的泪崩

是泪水流尽时的沉默

是人去场空的音乐厅里

回荡着不肯消失的旋律

是脚印凌乱的路面上

那一道深深的车辙

是洪水汹涌漫过干涸的土地

留下永不重复的痕迹

是狂风扫掠树林

那些飘舞在空中的落叶

是乌云遮不住的天穹

溅在夜幕深处的点点星光

是不会游泳的手臂

在起伏的水面拍出绝望的浪花

是失重时突然的挣扎

在虚无的天际定格成闪电

是深梦中的五重奏

一次又一次自以为醒来

飘忽的旋律却在耳畔绵延不绝

是执着的凝视如冷火聚焦

在对应的瞳孔里灼出的疤痕

以赵丽宏的理解,读书和写作并不是通向结论,更在于敞开过程。他回忆说,年轻时写诗,他要求写得漂亮,文字优美、华丽,争取在每一首诗歌中把他对这个世界的想法写得清清楚楚。“其实我没有这个能力,世界上也没有人有这样的能力,包括一些伟大的哲学家,他们一辈子在不停地寻找、思考、追问,不停地回答,不停地否定,在这个过程当中,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优美的文字,深刻的思想,但直到最终他们还是在寻找,还是在追问。”在赵丽宏看来,我们每个人也在这样的过程中。所有诗人真实的思想,通过他经历的时代和生活得出的不是终极真理的结论,却可以使读者产生共鸣,这就是诗的魅力。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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