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鸡记
星期六早上起床后,我忽然“杀心陡起”,想把鸡笼里的那只鸡㓥了。我们这里都把杀鸡叫做“㓥鸡”, 㓥的意思不只是杀,还含有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的意思,所以说“㓥”比“杀”更威猛。所以谁要威胁把你㓥了,劝你还是躲远些。我不是说把鸡拿到市场给别人㓥,而是自己动手。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因为我见过有人㓥鸡出的洋相,割破喉咙的鸡,居然若无其事地跑到食槽去吃糠。
尽管心里没底,但我还是摩拳擦掌想试一试。“熟读唐诗三百诗,不会吟诗也会吟”,见惯㓥鸡无数计,不会㓥鸡也会㓥。我没有㓥过鸡,但见人㓥过不少鸡,要是一件事你从来没干过,却整天看别人干,一定会跃跃欲试。
记得小时候村里人都会㓥鸡,当然是指男人,女人是不会的,女人只会吃鸡肉,然后指责男人残忍,鸡都敢㓥!男人既要当“刽子手”, 㓥鸡给女人吃,又要被女人指责,这世界真的不太公平,但希望世界完全公平跟希望煤球发光差不多,电影《一个勺子》里有句著名台词:“这就是生活”。身为男人,要是不会㓥鸡,跟女人不会生小孩差不多。村里人说一个人无能,最常说的是“鸡都㓥不死”,㓥鸡不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丢人的事也时有所闻,每逢大年三十,都有谁家里㓥鸡不死的笑话。我一个同学的父亲为了不出洋相,㓥鸡一律采取“斩首行动”,一刀把鸡头剁下来。
㓥鸡的念头一生,我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把一只鸡活生生地杀死,并不是有技术就行的事。我怕被人认为残忍,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我杀过不少动物,但都是蚊子、苍蝇、蟑螂、蚂蚁之类害虫,连老鼠有时也不忍下手。如果有人质问我,不残忍为什么还要㓥鸡?我一定哑口无言,就像一个正人君子无法解释自己居然也会见色起意,或者像一个肥佬辩解自己并不贪吃,你说了别人也不信。我㓥鸡只是心血来潮,想体验一下,一个人连鸡都没有㓥过,就跟上学没有翘过课一样,我无论如何要填补这个空白,虽然我从小受到不杀生的教诲,但既然没有戒掉吃肉,我想杀一只鸡并不算一件罪孽深重的事。
比起杀猪杀狗杀牛,㓥鸡要简单得多。杀鸡连雕虫小技都算不上,不像杀牛,庄子专门给擅长杀牛的庖丁写文章,赞美他的手艺。㓥鸡甚至比不上杀狗,杀狗怎么被人看不起,还会有人写诗赞美:“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杀狗的樊哙还成了这一行当的祖师。
我对㓥鸡的流程十分熟悉:先用碗装了小半碗水,放一撮盐,搅拌一下,用来盛鸡血。鸡血像我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的脸,一下子就会凝固起来。要是事先不放盐,煮的时候鸡血味如嚼蜡。我得说,动物的血都很好吃,不管鸡血、猪血,还是牛血、羊血,但狗血人一般不吃,用来避邪,南方人骂人最毒的是“狗血泼”,形容把人骂得很厉害叫“狗血淋头”。顺便说一句,两广人“血”不叫“血”,叫“红”,“鸡血、牛血、猪血”叫“鸡红、牛红、猪红”,动物类似的禁忌很多,比如“猪肝”叫“猪湿”,做生意希望财源滚滚,财就是“水”,所以“干”不得;还有因为“舌”与“蚀”谐音,你在两广地区永远听不到有人说“猪舌”,都叫“猪利”。
扯远了,说回㓥鸡的事。我磨刀、烧水,调好冲鸡血的淡盐水。做㓥鸡的预备工作时,鸡就在不远处的笼里。古人说鸡有“五德”,“首带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敌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却连“死到临头”也浑然不觉,真是比牛还笨。牛要当祭品,被从齐宣王面前牵过时会恐惧发抖,弄得齐宣王老大不忍,同意换用一只羊。可怜的羊!齐宣王脑子显然进了水,他前世不是牛,就是牛的亲家。
㓥鸡前,我先做了个“把戏”:把鸡从笼里提溜出来时,把它的脑袋扳转别在翅膀下,然后捧着它上下左右划圈。如果有人看到,一定觉得我的动作很古怪,以为在做什么法事。其实这是小时候大人㓥鸡的“序幕”,也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把划过圈的鸡放在地上,它会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样,趴着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块石头,等着刀架到脖子上。
古往今来的鸡都会中“定身法”,这一只也不例外。我把刀、筷子、盐水、脸盆和一锅烧好的水依次放好,把施过“法术”的鸡拎起来。它似乎刚刚睡醒。我踩住它的翅膀和脚,然后用手挤紧它的喉管。这是只母鸡,鸡冠红得像煮熟的虾一样,它显然正在生蛋。脸红的人心里有鬼,冠红的鸡肚里有蛋。
我搙掉鸡脖子上的毛,然后用刀划了一下,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赶忙倒提着鸡脚,把血滴到碗里。鸡血像一条红线垂到碗里,在淡盐水里化开,很快就变得滴滴答答,鸡一动不动。感觉真的很简单,难怪不会㓥鸡会被人瞧不起,难怪孔夫子说,杀鸡焉用牛刀。我把滴完血的鸡扔在地上,转身把锅里冒着泡的热水倒进盆里,准备给它拔毛。我回过头时吓了一跳:那只鸡翅膀扑楞着,颤巍巍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像白日见鬼,吓了一跳,差点哎地叫出声来。它居然不死?它竟敢不死?它血都滴完了,怎么还不死?猫有九条命,鸡难道也有九条命吗?它是一只神鸡吗?我本来就不是㓥鸡的料,千不该万不该作这样的尝试。我㓥鸡只是有病,前几天腌了一回萝卜,两个晚上搓,三天太阳晒,做出的萝卜干奇香满室,让我得意之余,一下子像回到了童年,手痒难耐,我想体验一下小时候大人㓥鸡的滋味。可我忘了,毛主席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得亲口尝一尝,并不叫亲自去摘梨子!
鸡站在水井旁,坚强地挺立着,脖子血淋淋的。我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上市公司的老总敲钟上市时总要在脖子上搭一条红围巾。天啊,这可怎么办呀?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否应把手里那盆滚烫的热水朝它倒下去。鸡趔趄了两步,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重新瘫了下去,双脚蹬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终于……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