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一双“毒眼”之外
都知道曾国藩知人善任天下第一,“名臣能吏,半出其门”。据不完全统计,清朝经他发现而推荐和拔擢的三品以上官员近50人,包括督抚、大学士、军机大臣……,可以说是“荐贤满天下”。
不过识人跟学中医一样,累累医书,同样是读了《黄帝内经》《医宗金鉴》和张仲景的《伤寒论》,能成为名医的却极少。人生有些历练,多读几本书,吃过亏,上过当,就算没有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看人也多少有三五分谱,相比之下,难的是“善任”。
不能“善任”不是因为“不察”。有的是私心作怪,知道你是人才,但觉得用你于我何益?有的是心胸狭窄,认为与你性格不投,我爱青菜你偏吃豆腐,不识抬举;有的是求全责备,对要用的人吹毛求疵。凡此种种,导致知其德而不用,识其才而不用者,屡见不鲜。
曾国藩像
还是说回曾国藩,他用李鸿章的过程很有意思。李是他的学生,曾国藩在江西督师,想到“曾老师”是念旧的人,跑到幕府拜见。不知道是否因为求入幕的人太多——须知曾国藩的幕府可是号称“神州第一幕府”,鼎盛时期幕僚达400多人,求职心切的李鸿章等了差不多一个月,黄花菜都凉了,也没有动静。
幕府里有个叫陈鼐的,跟李鸿章同一年中举,估计是受李之托,跑去对曾国藩为李说项,说少荃要来服侍老师,想借机增添些资历。
曾的回话很有意思:李少荃是翰林出身,志大才高,我这个小地方,容不下他这条大船,他还是到京师谋职吧。
这样的话恐怕不少人都听过。若干若干年前,鄙人想调到某单位,对方的说法就是“我这张塘太小,养不了你这条大鱼”。陈鼐听话听音,知道曾国藩对李有成见——不知道是不是做学生时留下什么不好印象,嘴上说李“志大才高”,实际是说他“志大才疏”,赶忙说,少荃经过这么多年磨炼,意气早已不同,你不妨试试罢。
李鸿章于是以“实习生”方式得以入了“曾老师”幕府。曾国藩有个习惯,每天天刚亮召集幕僚一起吃饭,大概像两广人一边饮早茶一边谈公事差不多。李是皖人,有钱难买天光觉,吃早餐比较晚,就有些不情不愿。有一次推说自己头痛,杂役门人接连来请,最后连“曾老师”的内卫也来了,传话曾国藩称“人不到齐不开饭”。
李鸿章只好披衣而起,估摸当时是头不梳脸不洗。吃早餐时曾国藩一言不发。你想象得到那种情形,连尬聊都称不上,尬聊还有得聊,比如说些“今天天气哈哈哈”、“湖南人爱吃辣椒”之类。
吃完后,“曾老师”把筷子放下,对李鸿章说:少荃,你既然来到我幕府,我这地方,只讲一个字:诚。
举座无声,“遂无言而散”。
《清史稿·曾国藩传》记载:“国藩为人威重,美须髯,目三角有棱。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不知道李鸿章当时是不是“面如土色,身如筛糠”。
李鸿章图
记录这件事的是清末名人薛福成,他先为曾氏幕僚,后随李鸿章办外交,所以基本可以推断此事“如假包换”。他认为是因为李鸿章才气不羁,曾国藩故意用这方法来挫他,让他服贴。
现在有句“名言”,领导骂你是爱你。如果挨骂,不妨想想当年李鸿章,“稍可以心安矣”。领导有时当众批评你,不要动不动就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不已。要想到领导可能真的认为你是可塑之才,只是要挫一挫你,让你变得沉稳起来。当然你也得看这领导是否有些类似曾文正公,不然自己只是个“出气包”罢了。
李鸿章到底是李鸿章,那份“牛骨”哪能像袖上之尘一弹即去。后来皖南道李元度守卫徽州被太平军打败,曾国藩要给皇上写报告处分他。李鸿章说,李元度曾经跟你出生入死,你不应打这报告。他怕自己劝不动曾国藩,还带了一干人等去。
他与曾国藩之间有一段非常好玩的对话。
李说:如果一定要写,原谅我不写这个报告。
曾说:你不写,我自己写。
李说:如果这样,我只好告辞。
曾说:随你便。
这厮说到做到,真的拂袖而去,到江西闲居了一年,直到曾国藩打下安庆,正要迁建军府,李鸿章寄信来祝贺,曾国藩回信说:你如果在江西没有事,就马上来我这里。李立即整装赶到安庆,回到了“曾老师”幕府。“曾老师”似乎全忘了先前的龃龉,对他的礼数比原来更好,凡军国大事都跟他商量。
曾国藩辨才识人,后人多有神化成分,包括有人伪托他出了本《冰鉴》,讲曾氏从神骨、刚柔、容貌、情态、须眉、声音、气色七个方面看人。如果曾国藩只是“眼毒”,他绝对成不了清朝的“扶大厦于将倾之人”。与慧眼相匹配的是他的“宰相肚量”。李鸿章秉性难移,臭脾气照旧,说走就走,如果曾国藩不是宽洪大量,这位日后被慈禧太后称为“再造玄黄之人”的中兴之臣,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只能籍籍没于野了。
《曾国藩日记》留下大量关于他“观人”的记录:
“陈青云,五都肖家冲人……兄弟四人,居三,眼圆而动,不甚可靠。”
“杨鸣岐,湘潭十四都莫家塅人,四年正月入一三营,目不妄视。”
“刘湘南,八都人。眼黄有神光,鼻梁平沓,口圆有童心。”
“黄正大,清泉耒河人……鬓贱,身长,无直气,目清而动。”
“刘烈,潮州人。有老母,年三十一……目深,天庭高,面有正色。”
“黄菊亮,父母亡,兄弟四人。行二……鼻削,目小,面不大。前哨稍长。”
老曾不像一位率千军万马、运筹帏幄的统师,倒像一个摇着羽毛扇子的相面先生。他以一介文士,屡败屡战,屡挫屡起,最后打败太平军,延续清祚整整六十年。人们看到他的慧眼,公认他能“知人”,但正是他撑船的肚量,才使得他以“善任”著称。
曾国藩的肚量,除了对李鸿章,对左宗棠更为人所称道。左宗棠本由曾国藩举荐而做官,却才高气傲看不起恩师。郭嵩焘曾写信给曾国藩说左宗棠在营中,每次吃饭都要骂他。曾国藩回信说,我知道左宗棠骂我,难道他天天骂我,我也要天天回骂他?我口才又不好,肯定骂不过,所以只好以“不诟、不詈、不见、不闻、不生、不灭之法处之”。
好个“六不”!
但“态度并不是一切”,曾国藩的肚量在“态度”之外,还有行动。左宗棠西征,他“小鸡肚肠”地以为身为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不会提供军饷,但曾国藩不仅及时足额拨付,还派得力部将辅助他。
曾国藩去世时,远在西北的左宗棠挥毫写下了一副让自己“人设”光芒四射的挽联: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曾左之交成了继廉颇与蔺相如之后,又一段“惺惺相惜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