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澳洲人曾被北海的爆竹炸得钻进床底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踌躇满志的改革家王安石1069年大年初一，写下这首“述志”诗时，一定没有想到，它会成为900多年后一些人反对禁放烟花爆竹的理由。过来人习惯“厚古薄今”，一些人一想到自己以后吟诵起这首《元日》，还有其他描写欢度新春佳节的诗文，烟花绽放、爆竹声声的情景已成明日黄花，不禁悲从中来，感觉到一种一去不复返的悲怆。

在一万个不愿意禁放烟花爆竹的人中间，估计有9000个拿这首诗说事。这样的情怀或者说是情绪，在倡导弘扬传统文化的当下，特别容易引起共鸣。禁放烟花爆竹，无疑是移风易俗的改革，就像王安石自己搞的变法一样，引起物议纷然，歧见分明，这也算是历史的一个小小的吊诡吧。

王安石这首诗，写于第一次拜相推行新政之时。以富国强兵为抱负的宋神宗叫王安石“到办公室来一趟”，听取了他的一揽子改革方案后，说道： “可悉意辅朕，庶几同济此道”（“你全心全意帮我，说不定真把这事办成了”）。时值新春，一元更始，岁序变迁的天时，暗合除旧布新的“人和”，因为“越次入对”（越级反映），而且感觉到君臣同心的荆公意气风发，认为变法的“新桃”，很快就可以将所有的“旧符”除去，沐浴皇恩雨露的快意、改天换地的豪情如字节跳动，迸射而出。

可惜好景不长。1085年，神宗驾崩，哲宗即位，垂帘听政的皇太后高氏起用司马光为相，早已饱受攻讦成了“百衲衣”一样的“神宗变法”，因“元祐更化”而黯然收场，王安石心灰意冷，加上年老体衰，每日参禅礼佛，最后在丧子的余恸中遽归道山。

毁誉参半似乎是所有改革家的“定数”，王安石成为争议最多的历史人物。同时代的韩琦和唐介——就是与陆游留下千古爱情绝唱的唐婉的祖父，一个说他“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在翰林院当个起草文件的读书人绰绰有余，做宰相断断不行）；一个说他“好学而泥古，故论议迂阔，若使为政，必多所变更。安石果用，天下必困扰”，就差没说他是制造鲁难的庆父了。

相比之下，王安石的政敌司马光倒是宽容得多，只把他当成一个“拗相公”，“人言安石奸邪，则毁之太过；但不晓事，又执拗耳。”在著名诗人黄庭坚眼里，他是金光闪闪的“一世之伟人”，“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同样是历史学家，蔡东藩把他视做“矫情立异之臣”，黄仁宇认为他是一只“早叫的公鸡”，他所提出的“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理论，是现代国家理财者共同信奉的原则，只是执行于11世纪的北宋不合时宜。

说回烟花爆竹的事。新春燃放烟花爆竹的风俗始于汉代，最早是为了祛邪赶鬼。唐代刘禹锡有诗：“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明代范成大写过一首《爆竹行》，里头也有“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连百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却拾焦头叠床底，犹有余威可驱疠”的诗句。

最早的爆竹，名副其实，“皆以真竹著火爆之”，就是用火烧竹子来发出声音。到了宋朝发明火药以后，开始“用卷纸裹火药，燃之发声”，谓之“炮仗”。可见爆竹本身一直在演变改革之中。

大年初一摄于上海路

一样事物，只要变成了习俗，说得更“高大上”一点，成了一种风俗文化，就会变得观点多元，立场各异，有入俗的，也有脱俗的，有喜俗乐俗的，也有“惊世骇俗”的，这恰好就是风俗文化的特征。一些人反对禁放烟花爆竹，是因为它寄托着乡愁。大部分的城里人，都不过是在刚拔离土地的萝卜、地瓜、土豆，身上还带着浓厚的农耕文化“泥锈味”，每个人都有着童年燃放烟花爆竹的满满回忆，如果没有了烟花爆竹，虽然“邦虽旧邦”，但也觉得“年将不年”了。

我自己对小时候放爆竹的情景历历在目：将成挂的爆竹拆零，插在路中间的牛粪上，把它想象成爆炸日本鬼子的地雷，“天女散花”让经过的路人勃然大怒；或者将爆竹在手上点着，掐准时间，扔进池塘里，一声闷响，水面冒起一朵白花。最好玩的还是用口盅倒扣着一串爆竹，点着后看着口盅像一只蛤蟆乱跳……各种放爆竹的情景，集童年乐趣之大成，至今记忆犹新。

但我想起的并不只这些，我还记得在老屋厅堂祭祖时，有一次捡起一枚没有爆炸的“大炮”，冒险点着剩余的引线，来不及跑开就在面前炸开，差点没炸了满脸花。还有一次为了逞能，把一枚“电光炮”用手捏住燃放。这种爆竹威力巨大，爆炸后纸屑几乎碎成粉末。一声巨响，我以为一只手掌已经被炸飞，它像木头一样无知无觉。

大年初一摄于湖南路

这固然是儿时顽劣，但更是天性使然。自由总是与冒险相连，尽管因为父母训导、社会约束，每个人都会像牛儿上道，逐渐变得规行矩步，但冒险的心仍不时会冒出来，像春节的踩高跷、走钢丝、叠椅子。大人骂小孩“不知险峻”，其实不是不知，而是无畏。放爆竹不过是满足这种冒险心理的把戏。俗话说“我有炮仗还用你点火？”小时候放爆竹一般是不会让别人点火的，除非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放爆竹图的就是听那一声响，要是没那一声响，就成了“聋子放炮仗——散了”。但震天动地的鞭炮，对于现代人来说，却是无所逃遁的噪声。《红楼梦》第22回元春制过一条灯谜：

身如束帛气如雷，

能使妖魔胆尽催。

一声震得人方恐，

回头相看已化灰。

现在城市里人流如织，早已无鬼可驱，放爆竹震得“人方恐”成为越来越突出的一个问题。

大年三十摄于某小区

每年众多候鸟到北海度假过节。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几年来每年“逆流”而退，因为心脏受不了连绵不断、山崩地裂般的爆竹声。有一位澳洲的洋人朋友有一年寄住在我亲戚家，睡到半夜，被连天爆竹声惊醒，中间还夹杂着燃放烟花如导弹发射一般的尖锐呼啸，参加过海湾战争的这位澳洲前军人卷着被子一头钻进床底，第二天告诉朋友，当时以为发生世界大战，北海受到了空袭。这件事好几年都成为亲朋戚友的笑柄。

大年初一摄于重庆路

历史上放烟花爆竹的阵仗并不比今日逊色，史书记载，北京大年初一“闻爆竹声如浪轰雷，遍乎朝野，彻夜无停”。惊天动地的噪声也好，四处弥漫的硝烟也好，都是对他人权利的侵害。同一个城市、同一个空间，有人尽情挥霍自由的快乐，有人极力忍受权利的被侵犯。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代人的“权己群界”还应该是“己所欲，勿施于人”，你眼里的玉液琼浆，可能是别人避之不及的潲水马尿，不宜强加于人。

烟花爆竹是农耕时代的产物，我们正在步入城镇化、工业化社会。农耕社会有农耕社会的习俗，现代社会有现代社会的游戏规则。100多年前，严复翻译穆勒的《论自由》时就说过，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为界。社会治理需要平衡和保护每个人的权利，一些传统习俗必然随着文明进步而扬弃。禁放烟花爆竹也许就像禁烟一样，不只是因为吸烟危害吸烟者的健康，更要紧是让别人被动地吸二手烟，损害了他人利益。

听着窗外依旧猛烈的烟花爆竹声，我铺陈下这些文字。禁燃限放烟花爆竹效果如何，自有公论。但打赢蓝天保卫战，捍卫北海氧吧城，禁放烟花爆竹，得其时乎？得其时也！但它似乎在告诉我移风易俗的艰难。这小小的禁炮，自然不能与王安石当年的变法同日而语。众声喧嚣并不可怕，习惯在众声喧嚣中，以法定的程序，满足最大公约数的利益诉求，既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