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讲古之八)两个皇帝对于“钓鱼执法”的态度
其一:有人给唐太宗上书,要他摒除身边那些佞臣(心术不正的谄媚之人)。唐太宗说我不知道谁是这样的人呀!上书的人说:我是个山野之人,没本事看得出,但我献陛下一招:您挑个事跟群臣讨论,装作发怒,看谁坚持己见,就是忠心耿耿的;那些因为害怕而曲意逢迎的,一定就是佞臣了(“或佯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
唐太宗“嗤”了一声:“你让我做皇帝的采用欺诈的办法,反过来要求臣下忠直?我看到前世帝王玩弄权术来对待臣下,觉得很不耻。你出了个好主意,但我不会采用的。(“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常窃耻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据《续世说·言语》
其二:朱全忠曾经和一班手下,还有一些游客坐在一棵大柳树下。他忽然间自言自语:“这棵柳树做车轮毂不错。”手下都不做声,几个游客却应声说:“是呀,做轮毂挺好的。”
朱全忠勃然大怒:“读书人就喜欢这样顺竿子爬欺骗人(“书生辈好顺口玩人”)。做车毂要用榆树,柳树怎么能做!”他对左右喝道:“你们还等什么!”手下一拥而上,将那些说可以做轮毂的路人拽住,一古脑儿全杀了(“悉扑杀之”)。
——据《续世说·假谲》
点评:给唐太宗出主意的人,果然就是“山野之人”,唐太宗客气说他出了个好主意,其实是坏透的糟主意。他大概认为人性像身高体重可以量出来。
难为李世民作为皇帝,能够换位“将心比心”。自己要是故作震怒,弄虚作假来要求别人对自己忠直,不符合“君臣同心”这义。当“上”用伪诈的手段去测试“下”时,双方已经是“二心”了,哪里来的同心呢?
其实李世民刚当皇帝时,也曾经做过“钓鱼执法”的事:为了防止官吏贪脏枉法,他派人故意行贿,有个在“传达室”值班的收了一匹绢,唐太宗要把这条上钩的“鱼”杀掉。时任“民政部长”(户部尚书)裴矩说:这个人受贿自然该死,但陛下不应该拿财物来试他,这样陷人以罪,不符合道义。唐太宗就一下子醒悟过来了。
什么叫人性?人性是一种本能,是“条件反射”的七情六欲。人性有好有坏,“贪”生“怕”死,趋利避害属于最基本的。皇帝有“生夺予夺”之权,冒犯了随时会丢小命,本来“伴君如伴虎”,每天提心吊胆,生怕皇帝发怒,真的发怒了,谁还会往枪口上撞?所以就连魏征这样的直谏之臣,有一次也忍不住要跟李世民吐露心声:“我不想冒性命危险做什么忠臣,愿意做一个保家食禄、可以善终的良臣。”
从人性的角度,把“奉承”当成忠奸的标识,本身就有问题。写过《忏悔录》的卢梭曾经说过,怀着善意的人,是不难于表达对他人的奉承的。做上司的喜欢听好话,做下级的喜欢说好话,这都是人性。坏人会奉承,好人也会奉承,鸡有两条腿,但两条腿的并不都是鸡。怎么能把奉承当成忠奸的试纸呢?
人性同时又是动态的,你仁我义,投桃报李,你君子我兄弟。前面说的那个裴矩,史书上说他在隋朝时是个佞臣,到唐朝成为忠臣(“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忠。”那些认为别人不善的人,很少想到可能是缘于自己“恶”。老板认为员工“人心不足”,而在员工眼里,老板太过“吝啬”。所以我最不喜欢读那些“怎样与小人打交道”,“为什么好人斗不过小人”之类“心灵鸡汤”。它其实是“迷魂汤”,喝了这汤的人,都先入为主认为自己是“木秀于林”,鸡群鹤立,“鸡汤”喝得越多,越觉得世道不公,怀才不遇,把自己当成屈原转世,贾谊再生。
插入个笑话:苏东坡经常与佛印开玩笑,两人互相“吃豆腐”。有一次东坡问佛印,用你的慧眼看我像什么?佛印说:我看你像一尊佛。东坡说,你知道我看你像什么吗?像一坨牛粪。佛印哈哈一笑。东坡以为自己赚了便宜,直到他那个聪明的苏小妹告诉他,佛家是“景由心生”,他看你是佛,说明心里有佛;你看他是坨牛粪,你心里是一坨牛粪。
人性不可测,用一顿美食去测一个饿汉,这是一种残忍;用一个妙龄少女去测一个光棍也是一样道理,就算顺利过关,也未必说明就是正人君子,可能是疑心重,识破了机关,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抑或是同性恋什么的。
网上有很多整蛊视频,比如让一个女孩故意袒胸露腚挑逗路人,摄录其反应以取乐;还有用透明的丝线拴着一张钞票,引诱路人追赶拾取。《尚书》说,玩物丧志,玩人丧德。这些“玩人”的人,内心充斥所要测出的人性之恶。那种本能的反应令人捧腹,轮到自己,恐怕谁也不愿意被这样“玩”。
一些人不明白人性不可测试的道理,喜欢以术测人。做东家的雇了个保姆,故意将钱放在若隐若现的地方,查看是不是少了;当老板的,故意叫人冒充别的企业高薪引诱得力的手下,看他是不是见异思迁,起跳槽的念头。从本质上说,都跟上述的街头恶作剧没什么区别。测的人可能沾沾自喜,但从被测试者角度,却是不折不扣的人格侮辱。
回到史书上的故事。朱全忠的故事,让人想起赵高的“指鹿为马”。丞相赵高将一头鹿献给秦二世,说把这匹马献给您。二世说丞相看走眼了,这明明是一头鹿。赵高叫大臣们说是鹿是马,有的不做声,有的说是马,有的说是鹿,赵高暗中将说是鹿的大臣都给弄死了(“阴中言鹿者以法”),因为他们对自己不忠。朱全忠倒过来,把附和自己的人全杀了。他恨他们“顺口玩人”,却没想自己在弄术玩人。
两人都是测试忠心,但忠与不忠,都是“上位者”的意志。唐太宗认为人主自己“曲”,量不出臣下之“直”,朱全忠明知柳树不宜做车毂,当一把“曲尺”,定夺别人好坏,按照古人的政治理想,唐太宗是“内圣外王”,朱全忠则是“内王'伪’圣”,两者简直如天壤之别。用现代政治学的观点,唐太宗始终坚持“政治正确”的出发点,而朱全忠则是“只要达到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手段”的不折不扣的马基雅维利的信徒。
历史是公正的,行大道始成伟业。李世民因为能战胜人性之恶,善于自省,勇于纳谏,奠定了延续近三百年国祚的大唐根基。而出身贫寒,年轻时就“不事生业,以雄勇自负之,里人多厌之”的朱全忠,反复无常,有奶是娘,虽然取而代之当上皇帝,最后却死在打仗时召妓所生的儿子手里。父子反目,儿子又兄弟相残,所创立的后梁仅仅三代而歇脚,也算是历史的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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