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兴顺 | 一条山河
总第14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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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一条河,他生长在山里边,活动在山里边,一生一世与山打交道。当然,由于他的发展壮大,他在山外边的许多地方也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成为北方山地里的一个高人。我与他相遇、相识、相知,现在成为亲密的朋友。他整日整日地占据我的心灵,在我的周身奔流不息。
第一次见到他时,年龄还很小,感到惊讶、好奇、好玩。只记得,突然来到一峡谷内,上边是窄窄的一线天,下边是窄窄的一道沟,水在沟底流。向西望,沟谷很长,流水很长,像一个长长的走廊,望不到尽头。向东望,也看不到出口,只是沟底有些渐渐倾斜,流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顺着他走了一段,原来不远就是出山口。水在出山的时候非常生动,斜冲跌宕100多米,在斜石坡上像一条白练,似乎是一刻也不停留,一点也不犹豫,全力冲刺,急急地抖动,浪花喷溅出各种形状。站到斜坡的崖头上向下望,水冲下去就到了一个水潭里,完全从容平和下来。在这个潭里歇息周游一下,才溢出去,顺着豁口流出山外。
再回过头来看这条沟,上边的一线天原来是没有的,最初应该都是彻头彻尾的、满满当当的石山。某时某刻某一刹那,水在这山顶石体上落脚生根开花,一点一点、一线一线,一层一层向下渗透、冲刷,可能会多次变换地点,一旦固定了,余下来的就是时间问题,好在没有人规定时间,没有人要求赶工期,什么时间搞成什么样子都是造化之功,都在上帝和自然的包含之中。你现在可以从上到下仔细观看,不用费力就会发现,水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十分具体的劳动痕迹。用力很大,因为石头太坚硬,战线又很长;用力很均匀,因为一层一层刷下来的石头上的痕迹很整齐;用力也很细,并不是一刀切。因为我们看到,在整体均匀的石痕上,有个别地方打了一些盘旋,水当时一定遇到了特别情况,用力方向、用力时间和力的度量上肯定做了调整,用了心思。你看,眼前一层层下来,一层一层下去,直直地凿通了一线天。现在水在沟底流,人们只看到他柔软、温和、美丽、俏皮,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实际上水从上到下的这种劳动仍在进行。这里仍然是一个工地,仍然在为后人创造我们未知的奇迹。有些事,水是捎带着干的,比如主体工程之外,在沟谷两边的山体上随便涂抹了一些图画,随便留住了一些生命的种子,随便在这里塌出一洞,世人惊讶异常,水和山只是微笑。
和他相识之后,我几年内多次扑向他的怀抱。水确实特别地眷恋我。我站立的地方,水流似乎就特殊地跳跃一下,不该出浪花的时候平白就突出一簇水团水花。这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有一次是确切的,就在那个水潭边,三条硕大的红鱼平平白白地跃起来,向着飞奔下来的水流冲刺、跳跃,摔在水流边的石坡上,滑下去又上来,一次又一次,让人看得眼泪汪汪。水的意志和感情是明放在那儿的,我们不能怀疑。
后来,我拐下山头,来到水出谷出山的地方。在这里水有了一个比较宽阔的河床,河床上巨石排列,水从它们身上和身边流过。或清澈见底,鱼儿游荡;或激起浪花,浅吟低唱;或掬成一线,委婉盘绕。山洪暴发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水也顾不得其他了,坚定的意志和疯狂的力量在河床上表现。随着季节的变化,水小下来恢复了温和的容貌。这几年由于整个地球变化的原因,发洪水的时候已经很少。水流愈往下愈小,最多不超过10公里,差不多就完全是干河床了。一片干石头,一片白沙子。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水仍然在行动,他大多是潜藏到了地下,偶尔在某处显出一汪浅水,偶尔从某块石头下流一股出来,有时甚至只是显出些潮湿,让某一片儿沙子突然湿湿的。这湿湿的一小片儿周围往往就长出一些芦苇之类,引得人来打坐,飞鸟来栖。我们的水在这种环境中也有一个大作为,他利用一个跌差的横断面,在它的下边用心造了一个神秘的水洞,上边是干的,下边是干的,水洞却一年四季绿水汪汪,水面不升不降。露在外边的水面像一个月牙形。向山崖下的洞内平视,幽暗深邃。人们用几根竹竿接起来向里边探,几用其功,未达其境。用绳子坠上石头向下探,续了几次绳探不到底,不是探不到,是到一定时候就探不下去了。有时候被卡住,绳子软下来,以为到底了,不知怎么一动弹,绳子又直起来,始终确切不下来。水底可能是套中套、潭中潭。河边上的人们把那里叫做龙潭,越来越敬畏,特别是有村民早晨路过此处,看见从水中浮上一簸箕般的白龟,而且大龟身上还驮着一小龟。一时神秘莫测,传遍四方。我在此处盘桓半日,以为水是从这里钻入地下了。从表层上看,地势渐次平缓,树木乱石交错,河流应是止于此处了。但是,没有多久就证明这个结论下得太早。
那一日,我登上太行山顶,从南到北挨着观看山下盆地上的风景,田地、道路、房屋,山形、地脉、水势,此时都清晰如画、一目了然,我看到这条河流向东去竟然还有越来越宽的河床。是的,在龙潭那里似乎是断绝了,但是,你把眼界放宽些,再宽些,就会看到河流曾经奔涌时在两边水岸上留下的痕迹,幅度很宽,那些建造其上的村舍田地只是河床里的一些物件摆设。人们没有感到河流的存在,只能说明水离开河床的时间太久了。它是水的舞台,而且水在上边有过波澜壮阔、惊涛拍岸的表演。它是水的卧床,水在上边曾经鼾声如雷,颠鸾倒凤。水离开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不能说这就不是水的家园了。顺着这些痕迹向东望,在苍茫中一一辨认,这条河向东走得很远,在有些地方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桥或桥墩的遗存。当年桥横两岸,水涌波澜,是何等情形。这应该是人们无意中为他留下的记号。只是后人为了当世的生存,渐渐把他忘却了。看那河床拐弯的地方,山脉折断,地势变形,窝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半圆又拉直了向东去。水和所有障碍物之间的关系是不容商量的,他用漫长的时间否定了一切,使自己浩荡东流。
水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来,就像一个小孩儿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也无处问寻一样,我们只能盲目等待。但是,在我的心里,这条河流,完整的河流已经浩浩荡荡地流动起来。他发端于太行之腹,奔窜于层峦叠嶂,流荡在平野阔地。魂魄归来,风雷起兮,昂首一奋,巨龙腾兮!
(原载2013年《散文选刊》选编的《从这里到永恒·建国以来66位作家散文选》一书)
作者简介
唐兴顺,河南林州人。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理事,安阳市作家协会主席。
早年写杂文。数十篇作品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法制日报》《经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国家级报刊;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新语丝”专栏,曾连续刊登其三篇杂文;代表作有《无事的官僚主义》《把资本主义展开看》《官场舒服症》《时代呼唤政治家》等。
后写散文。有数十篇作品发表在《美文》《散文》《十月》《散文·海外版》《光明报》《河南日报》;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1996年《散文选刊》推出“唐兴顺散文特辑”;2010年至2012年连续获河南省报纸副刊一等奖;2012年至2014年,连续三年,获得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2013年《美文》杂志在“作家研究”专栏,大篇幅推介其作品;有作品入选高考模拟试卷及多种初高中教辅读本;多篇文章入选中国作协主编的全国性年度文选及其它文集;出版《心地集》《大道在水》《云中牧》《山中人语声》四部散文集;贾平凹、李敬泽曾专门撰文高度评价其散文风格及艺术成就。
近年多写小说。长篇小说《陌上花》,被中国作协《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并获河南省第六届优秀文艺成果奖。
散文集《山中人语声》、长篇小说《陌上花》分别被河南省作协推荐参选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及第十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