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关田:书法艺术就是在不断背叛,颜真卿也不例外

朱关田,字曼倬,浙江绍兴人,师从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诸人。历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评审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浙江分会主席兼秘书长、西泠印社副社长等。

既承家学,又有名师

颜真卿的书法艺术跟他的家学十分有渊源,因为他的历代高祖皆善草籀篆隶。《颜家庙碑》中,他自云祖先中能书者众,如颜腾之、颜炳之、颜勤礼、颜昭甫、颜惟贞。

家风既然学古,初唐书学大家们的楷书亦逐渐成熟。出生在盛唐的颜真卿,先同初唐大家们学习,后来,除了向张旭请益,还和怀素切磋书艺。

颜真卿《颜家庙碑》局部

兼取民间营养

除了继承初唐以来的书法成就,颜真卿还充分吸取秦汉诸碑和民间书法的营养,如篆籀的内疏外密和向势,诸如《张迁碑》的古拙雄强、《李柏文书》淳朴,都有这个风格。

为何他的书法风格,会一路从科举所推崇的工整美观,转变为古朴雄浑?这跟他以一介文生,深入基层,吸收民间风格,或与文坛上所崇尚的返古思想,即古文运动影响所致。

由于政治动荡,影响文人思想,进而表现在书法上。

就书法本体来看,书风的形成主要是取法与创造决定的。取法是基础,创造是升华。

学书视野宽广

他的书法能做到多方取法、转益多师。如他年轻时取法于褚书,并透过褚书,直取二王笔法,确切理解并掌握了二王以及魏晋以来的主流书法,体会其用笔结字的奥妙。

此外,他的学书视野也比别人宽广。除上述,他还从民间书艺中广取博采。

颜氏家庭中的先辈,多人如颜元孙等从事前人文书遗迹和文字的整理工作,因此,他可接触到大量的魏晋以来民间书手的墨迹,甚至应有临习这些作品的机会。

若从敦煌、楼兰等地出土的晋唐民间遗墨,或魏晋南北朝其间的碑拓,一一与颜书相比较,可发现略有相似之处。

因碑而变,新创书风

颜真卿晚年载石以行,正因如此,他对笔墨与石的功用,理解得非常透彻,这对他写碑,也就是说对其写铭石书的形成,产生直接的影响。

他早期的《多宝塔碑》,实质上与当时的写经体没有多大差别,但后两年的《东方朔画赞》,却是正宗的铭石书了。

颜真卿《东方朔画赞》局部

铭石书有别于一般的手卷工作,它需要痕迹深刻,体势要雄厚端庄。他吸收了秦汉诸碑的经验,即书体的雄厚庄严,与碑的严肃性相一致。而妍美流丽的书体对书简手卷之作最为适合。

于是,他采篆隶厚重的用笔,一变初唐瘦硬隽美的楷法,又取篆书体势,外密内疏,这种新创的书风,一方面便于深刻,使碑文字迹经久完好;另一方面,使书法内容达到完美和谐的境界。

缘情而书,风格创立

盛唐历史,赋予艺术以前所未有的气候与土壤。随着国力的强盛,一股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壮美华贵,取代了以往优美淡雅的风格。颜真卿缘情而书,因志立意,从而一变为自己的风格。

如果说,初唐书法主要表现为一种奇妙的构思,精美的技法,和追求典雅的王家书风,同时,表现出一种端庄之美的审视,盛唐则主要表现为一种蓬勃壮观的气度与华美。

到了中唐颜真卿之手,这些现象均已不复存在,一切仿佛都是不加雕饰的坦率与真诚,一种充满浩气的存在感。直起直落,峻劲纯朴,丝毫没有书生式修边幅的酸气,自始至终是刚严、忠厚与务实精神的显现。

他的美,不再是精致的庭台楼阁,柔情脉脉的美人婵娟,而是一种五岳式的壮美,完全出自天然的本性。

书到颜真卿,可谓对二王书风彻底的变种,并于此开创了一个时代。


附:

雄秀独出的颜真卿——书法艺术及颜书的影响

朱关田

一、书法艺术

颜氏世代以儒雅传家,偏重书记。其探讨小学,留意翰墨,为立家明训、莫不克遵是守,步趋惟谨。虽然如其《草篆帖》所说“自南朝以来,上祖多以草隶篆籀为当代所称”,著名如九世祖颜腾之,因草书有风格,见称于梁武帝;六世祖颜协以工草隶、有名荆、楚间,但五世祖颜之推却视为杂艺,其《颜氏家训》明言“此艺不须过精”,又谆谆告诫“勿以书自命”。颜真卿秉承家教,起初亦慎勿以书自命,其书契之作,意在适用记事而已。惟其性之爱重,所见亦多,玩习趋变,随意自娱,不求其名而反显其名。

颜真卿书迹,见诸著录的最早是《雁塔题名》(《宝刻类编》卷二),而存世可见,最早且著名者是《多宝塔感应碑》(图1,天宝十一年)。此碑用笔清劲腴润,结体匀稳谨严,明代以往论书者有“近世掾吏家鼻祖”之谓。不独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有称刊“小远大雅”,盛时泰《润苍轩碑跋》也评颜书为“最窘束”者。然而其胜处亦正在于端庄谨密,寓驰骤于规矩之中,自始至终,一无懈笔,诚如王澍《虚舟题跋》所称“腴不剩肉,健不剩骨,以浑劲吐风神,以姿媚含变化,正是年少鲜华时意到书也。”其后所书《东方朔画赞》(图2,天宝十三载),苏轼以为鲁公诸碑之中“最为清雄”者。他说,此碑“字间栉比,而不失清远。其后见逸少本,乃知鲁公字字临此书,虽小大相悬,而气韵良是。非自得于书,未易为言此也 ”。《竹云题跋》也称其为颜公中年得意之书,有“神明焕发而时出姿态,不失清远”之评。这两碑并为鲁公中年时所书,相隔仅两年。《多宝塔感应碑》,岑勋撰文,文章多夸饰之辞,其叙沙门建塔之事,光怪梦寐,云物感应,大多不可致诘;《东方朔画赞》,夏侯湛所撰,其生平极其恢谲而寓壶公蓟子之意,然而鲁公一一以方整之笔书之,几无性情可见。其铭石记事,实类似秘书省楷书手誊录善本,一笔一画,意在文字,楷正为善。其方整腴劲、秀媚多姿者,实乃平常时书判写牍之功夫。

图1

《多宝塔碑》

图2

《东方朔画赞》

颜真卿幼承门业,并重真草,大抵唐代行草书,以二王为正格,自欧、虞以下,莫不善加摹习, 惟《圣教序》一出,敛入规矩,李邕以行作楷,趋于平实。开元、天宝间崇尚隶书,其丰茂硕厚,一改初唐行草笔势,且张旭晚年(图3张旭早、中、晚期作品),通变适意,除繁就省,由正复草,用笔亦由清健演为圆劲。颜真卿真草兼通,用笔大凡三变,初则清健,源于母族殷氏,而得力于张旭,上引两碑及《金天王朝庙题名》(图4)《离堆记》(图5)约可见其梗概;广德以后,趋于圆劲,楷书以《郭氏家庙碑》(图6)《颜勤礼碑》(图7)为代表,行草书则推《祭侄季明文》《争座位帖》为杰作。

图3

张旭早、中、晚期作品

《自言帖》    书于唐开元二年(714)

《古诗四帖》    书于唐开元后期至天宝间

《严仁墓志》    书于唐天宝元年(742)

《断千字文》    书于乾元二年(759)

图4

《金天王朝庙题名》

图5

《鲜于氏离堆记》

图6

《郭氏家庙碑》    忠义堂刻本  VS  故宫藏本

图7

《颜勤礼碑》

《祭侄季明文》(图8),亦称《祭侄文稿》,作于乾元元年(758),为祭其侄颜季明而书。季明横遭杀戮,正当英年,且归葬时已失身躯,仅存头颅。抚今追昔,不由得颜真卿疾痛惨怛,哀思郁勃。故其援笔作文之际,萦于忿激,血泪并进,悲愤交加,情不能自禁,其意固不在文字之间,而顿挫纵横,一泻千里,终为千古绝调。此书之奇绝,论者以为《兰亭序》之后惟此为高,故有“天下第二行书”之誉。《广川书跋》称:“峻拔一角,潜虚半股,此于书法,其体裁当如此矣。至于分若抵背,合如并目,以侧映斜,以斜附曲,然后成书,而古人如此,盖尽之也。鲁公于书,其过人处,正在法度备存而端劲庄特,望之知为盛德君子也。”陈深《停云阁帖题记》也说:“此帖纵笔浩放,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或如篆籀,或若镌刻,其妙解处,殆出天造,岂非当公注思为文而于字画无意于工,而反极其工邪!”

图8

《祭侄文稿》

《争座位帖》(图9),书于广德二年(764),因其为维护朝廷纲纪,秉义直谏,既斥郭英乂之佞,复夺鱼朝恩之骄,忠义之气,粲然横溢于字里行间。书法亦随意自如,天真烂漫,其淋漓挥洒处,如挟风雨而行云空,横斜曲直妙韵叠出者,尤见瑰异,米芾评之为鲁公行书第一,《宝章待访录》说:“字字意相联属飞动,诡形异状,得于意外,世之颜行书第一书也。”《书史》又说:“此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黄庭坚《山谷题跋》更见推重,直谓二王后嗣,他说:“观鲁公其帖,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阳询)(图10)、虞(世南)(图11)、褚(遂良)(图12)、薛(稷)(图13)、徐(浩)(图14)、沈(传师)(图15)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肃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盖自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惟张长史(旭)与鲁公二人。”米芾、黄庭坚是宋代书坛巨擘,犹推崇赞叹如此,朱长文《续书断》首列颜真卿为神品,盖不无原由。

图9

《争座位帖》

图10

欧阳询    《张翰帖》《梦奠帖》《卜商帖》

图11

虞世南    《汝南公主墓志铭》

图12

褚遂良摹    《兰亭序》

图13

薛稷    《信行禅师碑》

图14

徐浩    《朱巨川告身书》

图15

沈传师    《罗池庙碑》

颜真卿自肃宗朝始,仕途偃蹇,不能尽信于君,尤其永泰二年(766)因忤权相出贬外郡,心灰意懒,不复有功名羁绊,其俯结隐逸,广交文学,雅好摄生,尤佞佛理,且抚、湖之任,政简务闲,既不外张,亦无自贬,悠然而具王谢之风,于诗文之外,多寄情翰墨,以书自娱。是故常常自采乐石,命吏干磨砻,然后擘窠大书,由家童镌刻之。综观鲁公存世书迹,十有八九出于斯时。颜真卿于书遂始见矜练,力求文质并重,以臻适宜。所以《续书断》有称鲁公大历年间书法千变万化,各具风韵,“观《中兴颂》则宏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夫承家之谨;观《仙坛记》则秀颖超举,象其志气之妙;观《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朱长文之说,虽别具会心,然于鲁公晚年之笔,不失笃论。

《麻姑山仙坛记》(图16),颜鲁公撰书于大历六年(771)。宋时所见凡大、中、小三本。小字本,即孙承泽所谓“蝇头小书”者,前人已断为伪迹,黄鲁直言乃庆历中一学佛者所书,且犹能道其姓名。大字本,即临川旧碑断其一角者,王澍《虚舟题跋》认为“盖已退笔,因势而用之,转益劲健,进乎自然,此其所以神也”。《宣和书谱》卷三及《续书断》所评秀颍者,也是指大字本而论。中字本,即留元刚忠义堂刻本,文与大字本略同,字则介乎大、小本之间。孙承泽在《庚子销夏记》卷六中评之云:“字形大如指顶,笔笔带有隶意,鲁公最得意书也。”《虚舟题跋》也说:“颜鲁公书,大者无过《中兴颂》,小者无过《麻姑坛》,然大小虽殊,精神结构,无毫发异。熟玩久之,知《中兴》非大,《麻姑》非小,则于颜书思过半矣。”

图16

《麻姑山仙坛记》(大、中、小字本)

《大唐中兴颂》(图17),鲁公书于大历六年(771)六月,后《麻姑山仙坛记》两个月。文为唐代古文运动先行者元结所撰。文辞古雅遒劲,不愧为“老于文学”者的手笔。颜真卿为老友铭石恭书其颂国中兴之文,方正平稳,大书深刻,用笔也浏漓顿挫,雄厚端严,诚如王恽《玉堂嘉话》称之谓“雄伟如驱千里骏马,倚丘山而立”。是故,后人论书并见仰重,不特钱邦芑《浯溪记》有谓,是书“为平原第一得意书,亦次山(元结)之文有以助其笔力,故与山水相映发耳”。郝经《陵川集》也说:“书至于颜鲁公,鲁公之书又至于《中兴颂》,故为书家规矩准绳之大匠。”

图17

《大唐中兴颂》

《李玄靖碑》(图18),撰书于大历十二年(777)。“玄靖”为道士李含光道号。颜真卿自乾元二年(759)升州刺史任上与他结交以来,恩眷绸缪,神思往注几近十年,且其亲属殷淑、韦渠牟并为玄靖门人,在湖州时,鲁公又与其二人“曾接采真之游,结闻含一之德”。鲁公于文亟称其德行,谓之“天下道学所宗”。此碑大书深刻,已见晚年气象,《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五称:“结体与《家庙》同,遒劲郁勃,故是诚悬(柳公权)鼻祖。”而《虚舟题跋》以为“跌宕莫如《宋广平》,肃恬莫如《家庙碑》。此碑风格正在《广平》《家庙》之间,信是鲁公极笔”。

图18

《李玄靖碑》

《宋璟碑》(图19),书于大历十三年(778),方整虚和,后之论者大多以为出于褚遂良。其实斯碑乃健笔书写,且多用腕力,不同于鲁公平常之粗锋饱墨。众所周知,楷书结字,在初唐以斜画紧结为主体,欧阳询父子脱胎于北魏,显得峻严方饬;虞世南、殷令名则平正和美,与隋代智永、丁道护一脉相承,出自二王。至褚遂良出,一改欧、虞旧习,由《龙藏寺》上溯北齐,变为“平画宽结”。颜真卿楷书结法出自家学,其平画宽结于晋代已露端倪,《琅邪颜谦妇刘氏志》即是颜氏先祖遗则。殊途同归,与褚氏同一法门,只是颜真卿平常用笔圆劲,别有一番浑厚意趣。所以当他一改细挺,便似褚氏风韵,并非是他有意仿写去追求褚家异趣的。

图19

《宋璟碑》

大历年间,颜真卿楷书出神人化,包罗篆隶,一变古法,行草书亦真、行相间,放拘并遣,篆笔隶格,提挈顿挫,沉雄奇古,诚如苏东坡所谓“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其间《送刘太冲序》《裴将军诗》,堪称典型。

《送刘太冲序》(图20),作于大历七年(772)。刘太冲,萧颖士子弟刘太真之兄,颜真卿平原首举义旗之时,曾邀请他共拒胡羯,立下汗马之功。大历六年(771)颜真卿卸任抚州,南游吴越时,又相遇于江宁,并得其资助,解除困境。这篇文章即记其事。此序书法历来为论书者所重视,认为腴润秀劲,是颜书之冠。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另有异趣,米元章谓‘如龙蛇生动,见者目惊’,不虚也。”《竹云题跋》也说:“颜书多遒古,钗脚、屋漏之趣,时时流露于行时时流露于行墨之间。此叙独秀润有姿态,为颜书最宜人之作”,“此叙碧笺书。碧笺宜墨,故在颜书中独为腴润”。

图20

《送刘太冲序》    忠义堂帖刻本  VS  墨迹临本

《裴将军诗》(图21),或疑非颜所书。但观《忠义堂帖》所收该书,大气磅礴,正非鲁公莫属。参阅《忠义堂帖》行草诸帖,尤其《刘中使帖》,笔力雄健,其纵横遒古,一如是帖。是诗,盖书于湖州任上,与《刘中使帖》相先后。明清论书家如王世贞、王澍重此帖。《弇州山人四部稿》说:“颜鲁公《送裴将军诗》多感慨踔厉,是公合作语……书兼正行体,有若篆籀者,其笔势雄强劲逸,有一掣万钧之力,拙古处几若不可识。然所谓印印泥、锥画沙、折钗股、屋漏痕者,盖兼得之矣。”而王澍以为有胜于《争座位帖》,其《虚舟题跋》直称:“书兼楷行草,若篆若籀,雄绝一世,余题为鲁公第一奇迹,不虚也”,“米海岳论《争座稿》,谓‘其字相联属,诡异飞动得于意外,最为杰思。’黄山谷云:‘奇杰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皆为法度所掩,岂若鲁公肃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二公推 许《论座》如此,余谓特未见此书耳。此书诡异飞动出《论座》外,盖自右军来未开此境,其心目中不复欲存右军一笔,盖所谓善学柳下惠,莫如鲁男子者也。然非有一段忠义郁勃之气发于笔墨之外,未由臻此”。高论如是,自寓深意。存世另有故宫博物院所藏墨迹本,低劣不堪,疑伪之说,或由是而生。

图21

《裴将军诗》    忠义堂帖刻本  VS  墨迹临本

大历十四年(779)五月,代宗去世,德宗即位,颜鲁公执掌吏部,兼任礼仪使,阶高二品,权势并重,且“太后(沈氏)崇徽,外家相属”,身为皇帝远房亲戚,恩荣并殊于常人。所以鲁公踌躇满志,顾盼自雄,自撰《颜氏家谱》敷衍家声,改敦化坊祖宅为颜氏祠堂,又为父立庙,并撰书神道碑铭颂扬之。此即后世所称道的《颜氏家庙碑》(图22)。建中元年(780)八月,鲁公蒙恩升任太子少师,子侄八人又同时封爵,兴奋之余,复撰《碑后记》(图23)。此碑李阳冰题额(图23),楷碑篆额,世称“双璧”。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六十七曾评之说:'今隶中之有玉箸体者,风华骨格,庄密挺秀,其书家至宝。”王澍《虚舟题跋》也说:“评者议鲁公书,真不及草,草不及稿,以太方严为鲁公病,岂知宁朴无华,宁拙无巧,故是篆籀正法。此《家庙碑》乃公用力深至之作……年高笔老,风力遒厚,又为家庙立碑,挟泰山岩岩气象,加以俎豆肃穆之意,故其为书庄严端悫,如商周彝鼎,不可逼视。”其实,此碑鲁公最晚所书,年事高迈,精力殚竭,且称述祖德,意绪肃敬,二乖并遣,终难奇绝。后人论鲁公书法,也大抵以《颜氏家庙碑》为其极限。其后之书,由盛人衰,已不见有鲁公佳品。

图22

《颜氏家庙碑》

图23

李阳冰篆额及碑阴楷额

二、颜书的影响

颜真卿的书法,尤其楷书稳实端庄,尽合字学,不独可以陶冶性情,适合于官场文书的应用,而且便于题署书丹,书写大字,所以,颜书一出,学者不绝。士大夫祖述鲁公书法者,除颜頵等颜氏子孙外,著名者始见于李德裕。李德裕(787-849),武宗朝宰相,曾有《追和太师颜鲁公刻清远道士游虎丘诗》。其后柳公权(778-865),出入颜真卿,兼收欧阳询的峭劲、虞世南的圆融、褚遂良的疏朗,以方拓峭险,别开生面。

(图24)书出之于颜鲁公的论点,始于宋苏轼。他在《书唐氏六家书后》引题记说:“柳少师(公权)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朱长文《续书断》也说公权之学,“盖其法出于颜,而加以遒劲丰润,自名一家,而不及颜之体局宽裕也”。范仲淹《祭石学士文》称颂石延年书法,有“曼卿之笔,颜筋柳骨”之句,“颜筋柳骨”遂为定论。后人则多以“颜柳”并称,且以此视颜、柳为一路,至解缙《春雨杂述》则直记柳公权为鲁公嫡系,有“(颜)真卿传柳公权”之说。斯说是否确论,似可研究,然颜、柳形质差近,风韵几同者,亦系事实。按柳公权身处晚唐书法衰败之时,虽耿介独立,卓然而起,希图转益多师,力挽颓势,风骨亦见峭峻,然终因时代局限,未能尽脱颜字之樊篱。自此可见颜真卿这种提挚时代的书体是不易突破的。

图24

柳公权    《神策军碑》

五代之世,干戈频仍,国家几无宁日。当是时,书坛凋零,文采风流扫地。然而由于时代衔接,三唐流风所渐,积习未能尽忘,所以尚有一二枭雄间出,其中杨凝式(图25)书学颜真卿,尤其行草,得力最多,天真烂漫,纵逸类似鲁公,尤见称于北宋诸家。欧阳修尝有称自唐亡至宋兴,一百五十余年间惟杨凝式为“一时之绝”。苏轼认为自颜、柳殁没,笔法衰落,五代之季,独杨凝式,“有二王、颜、柳之馀,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

图25

杨凝式    《神仙起居法帖》

宋初帖学兴起,行草书规模二王,惟其大都临拓转刻或即出赝鼎,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书法为之凌迟。至庆历、元丰间(1041-1085),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四家始摒弃阁帖,师法唐碑,且上溯晋魏,遂使书学复兴。米芾《书史》称:当时“韩忠献公琦(图26)好颜书,士俗皆学颜书”。由此,颜书在宋最为珍重,流行之广,摹习之众,可说空前未有。杨慎《墨池璅录》说:“若夫宋之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群公交作,极一家之盛,其构势虽各不侔,要之于理,又不能外颜、柳他求者也。”冯班《钝吟书要》也认为“宋人行书,多出颜鲁公”。大概流俗好尚,逐时异趋,如韩琦学颜就是一例。韩琦(1008-1075)书法,如陶宗仪《书史会要》卷六所称“师颜鲁公而颇露芒角”,虽非上乘,但影响所及,石延年、苏舜钦、蔡襄(图27)、蔡卞(图28)以至朱长文辈,一代文士莫不效颦,竞仿颜氏。尤其蔡襄,端庄穠艳,卓冠一代,苏轼以为宋季书法卓然追配前人者,惟其一人,有谓“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忠义堂帖》所收至和二年(1055)十月廿三日题记七行三十字(图29),纯见颜氏风韵,不愧苏氏所评。

图26

韩琦    《信宿帖》

图27

蔡襄    《澄心堂纸帖》

图28

蔡卞    《题唐玄宗鹡鸰颂》

图29

蔡襄    《颜真卿告身帖跋》

颜书在宋最为显赫,一代书家无不受其影响。编次鲁公文集之风也随其而起。起初吴兴沈氏采掇鲁公遗佚,编成十五卷,由刘敞作序。嘉嘉祐年间(1056-1063),又有宋敏求编次《颜鲁公文集》十五卷。其后宋室南渡,沈、宋之集,多漫漶不全,留元刚于嘉定七、八年(1214、1215)复加编集,“乃以史传诸书,碑迹杂志,铨次年谱,系以见闻,参异订疑,搜亡补失” ,分为十五卷,以符合北宋沈、宋二家的卷数。后之编次鲁公文集者,如明都穆十五卷本,清黄本骥三十卷本,莫不因其增辑而广大之。留氏不独有功于鲁公文章,鲁公遗迹也赖其收录。永嘉(今浙江温州)忠义堂所刻汇帖其中有不少精本、稀见本,即使所收平常之帖,以其刻工精善,较之他刻也神采奕奕,传真程度很高,对于当时以及后世研习颜书者,具有重大的影响。后二年(1217)巩嵘续刻颜书七种,合为四十五通,终于成为我国辑录颜书最早最完善的一部专帖——《忠义堂帖》。

元初,沿袭两宋余风,也多宗法颜氏,但大都刻鹄类鹜,无一人能出类拔萃,趋变适时。明代以往,帖学复兴,书学大抵不出赵孟頫范围,其间二百余年,学颜而能独树一帜者,惟李东阳(1447-1516)(图30)行书,用笔矫健,不失规矩。

图30

李东阳    行书五言诗

至清朝嘉庆、道光之后,帖学由盛入衰,且宣宗整理文字,崇尚唐之字法,鲁公乃偕欧阳询、褚遂良复为世俗所重,习颜之人也随之日益增多。综观清一代书家,学颜书而能入其堂奥者,有刘墉(1719-1804)、钱沣(1740-1795)、伊秉绶(1754-1815)、何绍基(1799-1873)、翁同龢(1830-1904)数人。刘墉(图31)学颜,参用北碑笔法,虽然结体森严,但得和宛通灵之气。钱沣(图32)学颜,旁涉褚氏,其得颜书“神密”之气,沙孟海先生《近三百年的书学》说:“寻常学颜字的,只知聚,不知散,只知含,不知拓,他可是能散能拓的了。”伊秉绶(图33)虽然以隶书擅名天下,但他从李东阳上溯颜真卿,且用隶笔书写,气浑韵厚,深得鲁公三昧。以学颜著名,何绍基(图34)为尤,杨翰《息柯杂著》说:“贞老书专从颜清臣问津,积数十年功力,探源篆隶,入神化境。”他写的颜字,寓有隶意,尤其运笔空虚洒脱,与其隶书笔法一致,十分高明。其后,翁同龢(图35)由钱沣上攀颜氏,结体参北碑体势,用笔又多取隶法,所以气度浑厚,堂宇宽博,亦不愧为颜氏嫡系。

图31

刘墉    临《蔡明远帖》

颜真卿    《蔡明远帖》

图32

钱沣    临《鹿脯帖》

颜真卿    《鹿脯帖》

图33

伊秉绶    临《奉命帖》

颜真卿    《奉命帖》

图34

何绍基    临《争座位帖》

颜真卿    《争座位帖》

图35

翁同龢手札

※    摘自江苏教育出版社《中国书法史——隋唐五代卷》(朱关田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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