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归宿(三)
三,归宿
“人类的企慕。作为容易腐朽的,有死的生物,人类企慕永恒。自人类知识的古代黎明,便给我们留下无数对于永恒的企慕的见证。在人类觉醒了的思想中,他最初的思考仿佛也成为他最终极的追问:神、光明、自由、永生。”
马杜赖,闵那克西神庙中的众神。
从二战时期开始,徐梵澄先生在印度旅居24年,跟随“哲圣”阿罗频多学习印度神学和哲学,并将哲圣的诸多著作,以及五十部奥义书翻译成中文。乱世,身处异乡,竟能安心习作,徐梵澄先生希望从中追寻的,想必正是关于神、光明、自由、永生的体悟。
人生苦短,在历史的长河中,绝大多数时期,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生存并不容易。谋生尚且困难,尚有灾、病不断。印度地处热带,相对于其他地区的文明而言,无严寒威胁,却有丰富物产,印度人总还多了那么一份时间去思考这些终极问题。因此,无数绚烂的宗教和哲学诞生于这片热土。
马杜赖,闵那克西神庙中的众神。
如今的印度给人一种混乱、贫穷和落后的印象,几乎每个印度人都信神、拜神,几乎所有人都将大量时间花在宗教事务上。他们是否希望借此在苦难的生活中追寻那精神的归宿?带着这个疑问,我们踏上行程,来到印度,探寻那些“对于永恒的企慕的见证”。
从凉爽的德干高原来到印度最南端的泰米尔纳德,热风从车窗外和煦的扑来。华灯初上,街道不宽,街边列着形制简单,略显破落的店铺。马杜赖的街道不同于北印度,虽也充斥着印度式的喧嚣,然而买的、卖的,行的、坐的,祭神的、高歌的,各安其位,竟显得井然有序。
马杜赖的心脏,是一座巨大的,维闍耶纳迦时期的达罗毗图寺庙。其核心是一个祭祀密室,据言,密室中有一座粗糙而抽象的石制湿婆像,雕像被涂以各色颜料,象征着纷繁的宗教符号。在实行狂热的祭礼后,信徒将红、白、黄三色的花圈献给神像,换回神的祝福。
马杜赖,闵那克西神庙中的众神。
围绕着祭祀密室,九层“回”字形院落互相嵌套,从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四层內院是祭祀场所,门前的石板地上印有两双脚印,代表湿婆和他的妻子,本地神衹,鱼眼女神闵那克西。每晚九点,在此举行的湿婆就寝仪式,是本邦乃至全印度的宗教圣事。而我们错过了当晚的仪式,一期一会,也许今生便不再与之有缘。
第二天,披着黎明前最后的黑夜,我们赶往闵那克西神庙参加晨祭。夜最黑暗的时分,街道竟似乎早已醒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司机、脚夫,以及社会地位低下的各色体力劳动者,无不希望早些开始一天的辛劳,希望多赚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收入。此时,他们正三五成群的聚在街边,享受着价格低廉的早餐,一小杯香浓的masala tea,一块甜辣风格的印度点心,为即将到来的一天补充必要的能量。
穿过睡眼朦胧,仍在梳妆的市场,进入神庙最外层院落。这层院落是带顶的寺庙集市,集市上主要出售宗教用品,有鲜花、香烛纸马、菩提子念珠,还有介绍寺庙主要神衹和故事的寺庙手册。相传,为了测试湿婆爱的忠贞,美丽的雪山女神帕瓦蒂化身丑陋的鱼眼女神闵那克西,而湿婆的爱情却不为此所动,二人成婚,女神便再现了昔日的佳形美颜。
市场集市中的摊贩。
寺庙集市内嵌套着众神回廊。作为寺庙的第二层院落,其中布满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神龛,每个神龛里都供奉着不同的地方性神衹,哪怕是最不礼敬湿婆和闵那克西的人,也能在此找到自己信仰的归宿。数百年来,前来朝圣的信徒们,乐于将自己的信仰与这座伟大的寺庙联系起来,于是模拟梵文语境,用方言编写了各种往事书故事,将这些地方性的,本和湿婆毫不相干的神的故事,嫁接到湿婆的故事里。我想,这便是闵那克西与湿婆婚姻的秘密吧。
众神回廊。
第三层院落是露天的,比较宽阔,在院落四周有着高度仅次于最外圈的达罗毗图门楼。这层院落的功能是牛圈和马圈,在婆罗门祭祀的指挥下,低种姓劳力忠实的细心照料着寺庙神牛和古代用于马祭的骏马。
毗湿奴大铜柱。
第三层院落是露天的牛圈和马圈,圈养着用于祭祀的神圣动物。院落非常宽阔,四方矗立着高大的门楼。
第四层院落十分熙攘,似乎又是集市。晨祭就要开始,我们迅速赶到第五层院落,再往里的四层内院便是祭祀禁地了,作为异教徒,我们被挡在门外,只能在门口眺望,感受祭祀狂热的气氛。禁地门口立着一根通天铜柱,在奇异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辉煌,据传这是毗湿奴的化身,天地曾于此处分开。毗湿奴和湿婆信徒都视它为圣物,对其顶礼膜拜,好不热闹。
蓄水池。
晨祭结束,我们另寻道路返回,发现了第四层院落的秘密,院落的东方坐落着一个巨大的蓄水池。水池中央竖着一尊女神像,这个地方性水神的故事,也被嫁接到了雪山女神帕瓦蒂身上。此时太阳露出了慵懒的笑脸,在深粉色的天空下,将云彩晕染成斑斓五彩,水中央的金色女神始放荣光,暗金色的躯体低语着性感的神秘。
我们回到第三层院落,天空转为淡粉,光明攻克黑暗,繁复的建筑雕饰,呈现在仍然柔和的晨曦中,绿色基调的达罗毗图门楼自夸着真容:众神在天上俯视众生。
信徒们得到一天中所必须的祝福,心满意足的纷纷散去。然而集市中的老板们,正准备迎接赶早市的人们,刚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我们从东门出来,回头观望,仔细欣赏巨大的“东塔”。第一眼,我们就被这气势凛然,喧嚣华丽的达罗毗图门楼深深的震慑了。鲜艳的绿色建筑上挤满天神,仔细观望,一些供养人,也加入了众神的行列。
东塔。
位于神庙东门对面的,始建于600年前的、带顶的市场,完全从睡梦中醒来,象征维闍耶纳迦帝国荣光的骏马迎着朝阳,象征着整座城市以积极和热情的心态迎接新的一天。市场的每个角落,每根廊柱上都雕刻着不同的神衹。而我们寻找的却是神庙禁地之外唯一的一尊闵那克西像:鱼眼,三只乳房,丑陋,却渴望真爱。
闵那克西像。
我出生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在我的文化背景下,实在无法理解印度教徒所狂热追寻的精神归宿。但想必,在人生的苦难之外,其确为我们提供了一片精神伊甸园,使得我们能够暂时逃离,去好奇,去欣赏,去思考。休谟曾说,哲学唯一的功用是为人们提供一种高尚的娱乐。那么也许徐梵澄先生下面这段话中,正隐含了些许这归宿的奥秘吧。
钦奇大庙73米高的大门楼。
“世界存在是湿婆的狂欢舞蹈,将这神之身体,无数的增加到视野中;他将那纯白的存在,恰恰遗留于本来的处所,既其本来是什么,永是什么,且永远将是什么;他唯一的绝对的目的,便是舞蹈的喜悦。”
湿婆的108种舞姿。
马杜赖瑜伽师。
马杜赖的舞王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