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快过年的日子
腊月的日头,把慵懒的光线播撒在南何村的半塬上,地里没有紧活,农人们已经在秋季把漫山遍野的干柴捡拾充足,这时月,家家户户传出劈柴的声响,很有节奏感,而这是塬上娃们最幸福的时光。
进娃在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就开始忙活起来,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给一个木陀螺安装一个钢珠,使之旋转得更加欢实。
进娃靠着炉子,用一根烧红的铁丝捅进陀螺的尖端,就留下了一个很小的烧焦的洞口,然后把钢珠嵌进去就算完工了。大牛他们几个的陀螺都安装了这样的钢珠,抽打起来很带劲,旋转也飞快。唯独进娃找到一个钢珠都非常艰难,所以一直抽打着没有安装钢珠的陀螺。这让他很是耿耿于怀,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有大牛他妈的奚落:“烂猴(陀螺)没珠珠,打猴的挣(累)成猪!”
每到这个时候,进娃都大声回应:“你大(爸)是猴,我天天抽!”当然免不了被大牛他们美美捶一顿。
进娃当然不喜欢跟大牛他们耍,进娃学习成绩好,而大牛学习成绩跟一碗刚买回家的辣子酱一样一塌糊涂,但是说到农村娃娃们的游戏,大牛却是个中好手。无论是打弹球、拍画片还是做链子枪,各种玩法都能得心应手。
村里的孩子们当然不可能让一个成绩好的娃娃成为他们的精神领袖,只能是游戏耍得最好的娃娃才能成为统领全村的孩子王。而大牛最看不上成绩很好而身体瘦弱的进娃,他曾经说过:“进娃瘦得跟猴一样,耍啥都耍不到人前头去!耍都不会耍,光会念书球不顶咯。”在大牛成为首领的南何村里,进娃被村里娃孤立是自然而然的。
尽管不愿意看到大牛,但是毕竟在一个村子里住着,遇到是在所难免的。进娃刚刚给陀螺把钢珠装上,这个钢珠还是从表哥朝晖那儿拿到的,朝晖年前修三轮车,换了几个钢珠,知道进娃需要,就在那天下午给进娃拿了几个过来。进娃高兴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吓得一院子的鸡扑棱着乱飞乱跳。
进娃给钢珠周围还糊上了一层沥青,沥青硬化后可以保证钢珠不会掉落。他得意地拿着陀螺和鞭子出了门,太阳正好落入西边的山背后,山风起来了,进娃冷得打了一个寒颤,但是他的内心却很是火热,他要去西边湖里去显摆一下装了钢珠的陀螺。“绝对把大牛他们的烂猴比下去!”进娃愤愤地说。
进娃到西边湖里的时候,天光已经暗淡下去了,湖里的冰层厚实而坚硬,表面非常平滑,正是抽陀螺的好地方。进娃看见前面冰层上有几个人影,不用说,肯定是大牛他们几个。而且还有几个忽明忽暗的红色火星。
进娃心里想:“大牛他们几个在抽烟!狗日的!”他用鞭子把陀螺缠起,然后猛地一拉,那陀螺便飞快地转动起来,进娃狠命地抽着那陀螺,似乎抽的不是陀螺,而是他被孤立的愤懑以及对大牛等人的不满。
陀螺在寒风中飞快地旋转,发出“呜呜”地哀鸣,比起之前没有装钢珠而言,旋转速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当然,这很快引起了大牛他们的注意,他们很快围上来,进娃得意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大牛们,继续自己的抽打,而大牛当然发现了进娃陀螺的变化,心里酸溜溜的。因为已经有一个伙伴悄悄地说:“他咋能搞到钢珠的?”
这句话让进娃很得意。大牛自然心里也不服气,于是,大牛说:“进娃,你今年过年洗澡,肯定还是用最后的脏水!”进娃愣住了,停止了抽打,他没有想到,大牛不再专注于他的陀螺没有安装钢珠的事情,转而攻击他每年年底洗澡的事情。
腊月十九是洗澡的日子,当地人叫“涮旧”,也叫“饰旧”,取“十九”的谐音。过年洗澡在农村是很麻烦的事情,热水显得极为珍贵,所以进娃每一年都是最后一个洗,自然用得是家里人都用过的热水。不想这个事情竟然被大牛知道了。其实全村人洗澡基本上总有一个会最后一个洗,往往在家里最不受重视的人,或者最无关紧要的人会享受这最后洗澡的待遇。因为最后一个洗澡的人,用的是脏水自不必说,大家都洗过了,自然没有人愿意给他搓背,只不过是草草洗一下而已。进娃很不幸地成为家里最无关紧要的角色,洗澡自然只能在最后。
大牛接着说:“你奶脏得跟一条臭鱼一样,你还用她的水,你每年肯定也洗不净!”众人都笑了,进娃却笑不出来。大牛说得当然都是事实,进娃却呆呆地站在冰面上,任凭原本飞速旋转的陀螺慢下来,最终停止旋转。
大牛们得意地转身离开,进娃这才对着他们的背影喊:“我告你爸,我说你抽烟哩!”大牛转身道:“我没有抽,我只是用烟头点炮哩。我爸知道我拿烟。”进娃笑了,这个解释无疑是可笑而无力的,因为湖面上根本没有任何炮仗爆炸的声响。进娃终于拿到了大牛的把柄。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大牛家里传来了打骂声。过了一会儿,进娃看见大牛满脸的泪水和手指印,一瘸一拐地拿着鞭子和陀螺出了院门。大牛看见进娃,没有怨恨,只是羞愧地低下了头。进娃突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
进娃已经做出了重要的决定,进娃妈让进娃烧水的时候,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进娃他大正在院子里劈柴,进娃站到跟前,良久,正在劈柴的进娃大才发现了呆呆的儿子:“你立到这儿发啥瓷哩?赶紧烧水去!”进娃道:“我今年不在屋里洗澡,我去河里洗!我不用其他人的水!”
进娃大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你脑子进水了?冷成这样,你到河里洗澡,都不害怕把你冻死了?”进娃硬戳戳地说:“我不怕,反正我再不用脏水洗澡了!”进娃大不解而恼怒地瞪了一眼进娃,就埋头砍柴了:“你爱到哪哒到哪哒!狗日的犟得跟驴一样!”
进娃把热水烧好,在灶底又塞了些柴,就关了灶门跑出去了,连母亲的呼喊都没有回头。进娃来到河边,点起来一堆火,一个人靠着火堆出神:“等我将来有了权,第一个就是把过年改到夏天!洗澡多方便!”
进娃当然还是不能下定决心下河,河道两边都是一层冰凌,只有中间一米多宽的距离是流动的水,哗哗地流着,上面冒着热气。
进娃靠着火堆,缓缓地脱掉衣物,然后哆嗦着踩着冰凌,朝着河水中艰难地行进。他脚下一滑就跌倒滑落到河水中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乱了他的洗澡计划,他紧张地手舞足蹈而毫无章法,甚至都忘记喊叫,更别提扑腾着自救了。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他赤裸的身体,他的四肢开始僵硬抽筋。水有一米多深,足以将他整个淹没,在沉入水中而被冲走之前,进娃看见不远处红色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喊了一声:“大牛!救我!”就沉下去了,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家里暖和的炕上,父母皱着眉头守在床边,进娃知道,是大牛把他从河里救上来的。这时候,窗外的阳光懒懒地升起……
进娃最终还是用了一锅新水洗澡饰旧,当然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了。他洗完澡去湖面上抽陀螺,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红色火星,那火星晃动了一下,就熄灭掉了。大牛直愣愣地站在进娃跟前:“你好了?”“好了。我再不给你爸告状了。”大牛笑着说:“我爸早都知道,他发现烟数不够。”
进娃笑了:“我洗澡用的是新水。”大牛也笑着说:“我知道。”进娃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你还跟我做好兄弟不?”大牛大气地说:“咱们本身就是好兄弟。”进娃说:“过年的时候一起拾炮仗!”大牛说:“那肯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