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一个楞娃的记忆
楞娃官名叫何有乾，谐音“有钱”，大概他出生的时候，他家非常缺钱，他大才给他取了这样一个非常吉利的名字。他大何茂正最爱高声叫他：“有钱！有钱！”有时候，大概是一种对有钱生活的追求以及向往吧。何有乾在门口跟我们耍，何茂正明明看见了，也要高声叫，这让有些楞的何有乾不太美气，就一边高声答应：“嗷咦！”随后就悄声骂道：“离这么近还高声叫，喉咙门子不费电！聋逼！”我们就笑：这怂还真不是一般得楞，小名叫楞娃没叫错。然而叫了很多年，何茂正和后来成年的何有乾也还是没钱。可见这名字的寓意，并不能如意。
楞娃不爱念书，上到小学三年级才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即便如此，何有乾的“乾”字往往还写错，每回被老师骂一顿：“何有乾，你羞你先人哩？到这阵了连自个名字都不会写，你念了多少年书了？你看你还能念吧？念不成了赶紧把书包一背滚回去！”
楞娃不敢跟老师顶，只能私下里骂他大何茂正：“何茂正，你羞你先人哩？名字都不会起，吃了多少年饭了？起个名字叫我不会写，害得被老师骂，你看你能当大（爹）吧，当不成了赶紧把铺盖一背滚回去……”
楞娃根本没有念书的心思，他的书包里面连一本书、一个本子都没有，甚至连铅笔都没有，橡皮更是不可能有，就算想念书，以缺钱的何茂正的做派是不可能给他买的。曾经有同学跟楞娃借橡皮：“楞娃，橡皮叫我用一下？”楞娃笑笑，拎起书包头朝下，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除了半疙瘩没有吃完的黑馍，再就是一本《农村生活实用大全》的书。借橡皮的同学愣了，楞娃却笑道：“橡皮没有！响屁倒是多。”说完，放一个很响的屁，一时间整个教室乌烟瘴气的，楞娃却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捂着嘴笑。
楞娃为啥连课本都没有？原本也是给他发了课本的。但是楞娃不爱念书，刚发下来课本，把里面的插图看完，放学以后就把书送到废品收购站了，然后买几个牛舌头烧饼一边走一边啃，还没到自家门口就全部进了肚子。课本换了烧饼，他只能从家里拿一本《农村生活实用大全》装在书包做掩护，这本书据说是何茂正拾下的。
楞娃虽然楞，但是爱面子。平时跟我们这帮子娃一起耍，尿尿的时候必然要比赛，看谁尿得最高最远，楞娃每回都能取胜，他憋得脸红脖子粗也在所不惜。二狗也爱争第一，一旦发现楞娃尿得比他高比他远，就把楞娃压倒捶一顿，楞娃记吃不记打，下次依然如故，二狗就再捶他一顿……如此反复，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我也爱招逗楞娃。有一回下雨，我们都带了伞，那时候的伞一家最多一把，我们因为上学，能把家里唯一的一把伞拿到学校，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放学的时候雨停了，我跟楞娃合着伞往家走，走到半道上，我把伞骑夹在两腿中间一蹦一跳地学骑马，嘴里叫着：“驾！驾！”楞娃也学我的样子，不过“学着不像，擦着不亮”，我没有骑在伞上，楞娃是直接骑在合着的伞上面，骑了一段感觉不对，这才发现伞柄压歪了。回到家里，我老远就听见何茂正打楞娃的声音。
楞娃是我们这些娃娃里面最勇敢的。有一回学校升国旗，缠绑国旗的绳索卡在了旗杆顶端。那旗杆是一个碗口粗的竹竿做成的，越到上面竹竿越细，谁都不敢爬上去把绳子解开。楞娃不管那些事，利用自己平日练就的的爬树本事，三下五除二爬到了旗杆的顶端，晃晃悠悠非常危险，楞娃临危不惧，沉着冷静，两条腿牢牢地箍在旗杆上，终于把绳子解开，我们才没能误了升旗。最后连校长都表扬了楞娃，说楞娃“热爱集体，爱护国旗，机智勇敢”云云。他却在我们的印象中没有改观，地位仍然没有提升。
楞娃脑子不灵光，我们对楞娃的鄙视根深蒂固，从来没有把他当朋友，他却把我们当作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讲义气的。只要有人请他帮忙，他啥都舍得。有一回，我跟三怪和二狗去煤炭公司偷煤球，二狗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把腿摔肿了，疼得受不了了，又不敢跟家里人说，要买止疼片止疼，但是我们都没有钱，我就说给了楞娃。楞娃二话不说，趁家里没人，把后院的一棵新栽的桐树挖了，掮到高塘街里卖了几元钱，换了止疼片回来。
成年之后，楞娃外出打工，领了个外路女人回来，怀里还抱着个娃娃。我们就嫉妒楞娃，有些人甚至问：“楞娃，你媳妇怀里的娃是不是你的？”楞娃眼窝一瞪，道：“咋不是？我俩认得的时候，她肚子都大了！我亲眼看她生的。”我们哈哈大笑，这怂还真是脑子不清白，拾了个便宜媳妇，却当了个便宜大（爹）。楞娃在我们面前娶了媳妇这个优势完全变成了劣势，甚至成为我们取笑他的资本。我们对楞娃的嫉妒也立即烟消云散。楞娃却不自知，对媳妇和娃非常好，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让媳妇娃受委屈。
楞娃突然之间迷上了下象棋，自己还用木工家具做了一套棋子，让村里的老秀才给每个棋子把字写好，他自己一点一点刻划，却也像模像样。楞娃爱下棋，棋路子却很臭，输了就耍赖，再输了就翻脸。
有一回，楞娃跟二牛下棋，二牛年纪小，棋路子却野，连下三盘，楞娃输了一双半，他感到很没面子，上去踢了二牛一脚：“滚！狗日的！以后少到我院里耍。”从那以后，楞娃只要看见二牛去他家院子，都要踢二牛。因为只要楞娃下棋，二牛就在旁边给对手支招，弄得楞娃根本没有赢棋的机会，楞娃又爱面子，当然要针对二牛了。楞娃跟二牛就结下梁子了，二牛跟他大（爹）三怪说过几回，三怪只是笑笑：“楞娃没脑子，你不要跟他计较，那人没有瞎心。”二牛却不这样认为：“他就是欺负我哩。我给其他人支招，他骂我'屙屎努得球动弹哩’。”三怪被逗笑了，这才道：“不怕，你走你的路，爸给你收拾他！”
那年秋里，就是楞娃把自己媳妇生的娃送到小学校的那天下午，突然之间黑云压顶，狂风大作，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楞娃走到村口，看见二牛急匆匆地朝学校跑，就很幸灾乐祸地笑了：“我看你怂今个叫老师羞先人呀！”二牛不服气，一边跑一边喊：“你念书的时候没少叫老师羞先人。”
楞娃看着二牛，突然脸色变了，他一下子撵上二牛，抓住二牛的胳膊往后一甩，就把二牛甩到一边，二牛摔倒在泥地里，看着一身新衣服沾满了泥浆，正准备骂楞娃，却发现楞娃浑身抖动，不一会儿就倒地不动了。在楞娃的旁边，有一根粗大的树股和一截被树股压断的电线。二牛吓愣了一阵，反应过来之后才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众人把楞娃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我们几个相好的都去医院看楞娃，二牛一家子围在跟前，三怪抓着楞娃的手，二牛哭着道：“你不是见不得我嘛？救我做啥哩？”楞娃苍白的脸上一点血丝都没有，气若游丝地说：“好娃哩，叔跟你耍哩，咋耍都不过分，电线断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二牛哭得更凶了。楞娃临终前把那副棋子送给了二牛。
楞娃死了之后不久，媳妇跟娃就远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只有楞娃的新坟，把自家的地里拱了个疙瘩。我跟二狗每回到南坡地里干活，脸一偏就能看见楞娃的坟头。二狗说“我想有钱哩！”我笑笑：“我也想哩！谁给你哩！”二狗严肃道：“不是，我想何有乾哩。咱们小时候，从来没有把他当朋友。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对这个好兄弟。”我也肃了脸道：“对着哩。何有乾是个好小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