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7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7
寓夜
袷衣负手独巡廊,待旦漫漫夜故长。盛梦一城如斗大,掐天片月未庭方。才悭胸竹难成节,春好心花尚勒芳。沉醉温柔商略遍,黑甜可老是吾乡。
【笺说】
钱锺书先生此首诗写于1939年任教昆明西南联大外语系时。诗抒发自己夜不能寐,负手巡廊时的所见所思,有一种才能难以施展的进退两难的惆怅。
袷衣负手独巡廊,待旦漫漫夜故长。
首联上句写,自己披着夹衣,倒背双手,独自沿着走廊走来走去。
“袷衣”,就是有里的夹衣,天气稍凉时才穿;唐皮日休《夏首病愈因招魯望》詩:“曉日清和尚袷衣,夏陰初合掩雙扉。”联系此诗第六句,这时可能是初春时节。
“负手”,又“独巡廊”,描写的都是钱先生此时心中有所思虑的情态。
下句写,自己等待漫漫长夜过去,夜晚却像故意与人过不去,显得很漫长。
“待旦”,就是待晓;李贺《送沈亚之歌并序》:“请君待旦事长鞭,他日还辕及秋律。”
“夜故长”的“故”字,用在这里,是“故意”的意思,把夜拟人化了,与钱先生故意作对。宋陈师道《城南》:“含红破白连连好,度水吹香故故长。”陈诗的“故故长”与钱诗的“故长”,同义。“夜故长”也是忧思不寐的人对夜的埋怨,此境古人多有吟咏,宋曹勋《秋夜长》:“通夕无寐空凄凉。况是愁人怨遥夜,安得日出升扶桑。”与钱先生此诗尤相近,也是“待旦”,也是怨夜长。
首联二句,既交代了人物行为,又点名了时间。
盛梦一城如斗大,掐天片月未庭方。
颔联二句描写昆明小城的景况。上句写,斗大的小城,盛着人的睡梦。
“盛梦”,意谓盛睡;梦本无形却言可盛,是化无形为有形,造词奇妙。前人有“载梦”之句,如贺铸《九月十日寄潘邠老》:“尺纸缄愁去,扁舟载梦回。”此“载梦”与“盛梦”的修辞手法相似,均是以无形之物直认作有形。
“城如斗大”,形容城小;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卷八:“斗大一城,尚如海上神山之可望不可即。”
下句写,天上一弯月,像指甲齐掐天留下的痕迹,还未照到庭院四方。
“掐天”,以指甲抓破天。这词是有来历的。《槐聚诗存》后有《山斋晚坐》诗,中有“一月掐天犹隐约”句,钱先生有自注(不知此为何不注前而注后?):“《元诗选·乙集》元淮诗《金囦吟·端阳新月》'遥看一痕月,掐破楚天青’。”可见,“掐天”一词,被钱先生两次使用。这一意象,先生当十分喜爱。《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三十二则,还曾引及后人的运用,如引用到明建文帝的赋诗:郑晓《逊园记》记载,“太祖命帝(建文帝)赋新月,应声曰:'谁将玉指甲,掐破碧天青。影落江湖上,蛟龙不敢吞。’太祖凄然久之,曰:'必免于难。’”又如陈惟崧《湖海楼词集》卷二《眉峯碧》词“半钩纤月柳梢头,问谁偷把青天掐”,也是运用了“掐天”意象。
“未庭方”,此指月还未照到庭院。语出《诗经·大雅·韩奕》:“干不庭方”,朱熹传:“不庭方,不来庭之国也。”宋代仲井《送泉州周尚书》“别公今夜月,恰可一庭方”,就是月亮照到一庭四方。
才悭胸竹难成节,春好心花尚勒芳。
颈联二句,叹息自己难有成就,心境难开。上句是说,胸无成竹之才,难以有成。
“才悭”,就是才能少;宋刘克庄《题安仁陈慧父词卷》:“已著西山序集端,欲添一字愧才悭。”
“胸竹”,化用苏轼《筼筜谷偃竹记》所言:“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
“难成节”,是说胸无成竹,难以画出竹子,比喻自己才能不够,很难有所成就。“节”,竹节;此处代指竹子。
钱先生在这里所说,当是一种无奈,像他这样心雄万夫的人,怎么可能自认“才悭”?怎么可能自认“难成节”呢?显然是对所处环境的一种牢骚的、曲折的表达。
下句,写到自己的心情:大好春光,本应心花怒放,但自己的心却还未开花——不高兴。
“勒芳”,即“勒花”,不让花开;“勒”,控制;“芳”,花香,代指花。如宋人诗词,就有用“勒芳”一词的,如苏㨨《节妇吟》“勒芳戢翠妍无偶”;也有用“勒花”一词,如黄庭坚《鼓笛令》“小雨勒花时候”,王安石《四月果》“一春强半勒花风”。这里用“勒芳”,而不用“勒花”,大约是叶韵的关系。
颈联二句是从常见成语“胸有成竹”、“心花怒放”反向变化而来,但词句安排得一吞一吐,顿挫有力,显得瘦硬别致。其中意味,颇耐为诗者沉思。
沉醉温柔商略遍,黑甜可老是吾乡。
尾联最后写出自己的抉择。上句是说,饮酒和沉沦美色,自己都掂量个够,思考个遍。
“沉醉温柔”,就是“醉乡”和“温柔乡”。“醉乡”,比喻酒醉之后,犹如进入另一个境界;唐王绩有《醉乡记》,描绘醉乡云:“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阮嗣宗、陶渊明等数十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
“温柔乡”,语出汉代玄伶《飞燕外传》:“是夜进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
“商略”,就是思考、掂量之义;陆游在《雪后寻梅偶得绝句》之六有句“商略前身是飞燕,玉肌无粟立黄昏。”“商略遍”,就是把醉乡和温柔乡都思考了一遍,看看哪里才可以做“吾乡”。
下句承接上句,说老于“黑甜乡”才是自己的家乡。
“黑甜”,即睡觉,宋代就有了这个称谓;如苏轼《发广州》诗:“三杯软饱(饮酒)后,一枕黑甜余。”苏轼自注:“俗谓睡为黑甜。”
这当然也是无奈的,但酒乡与温柔乡是决计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