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叔走好

我一直不是很迷信，普通之人普通的心态而已。其迷信不是旧时的生活方式，而是执迷相信的心态从而达到信仰的精神领域，进而影响现实生活，当然如果信仰崩塌于现实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可我们中国人的文化意识里就有些信命信宿命论的“迷信”，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才华多少钱是老天定的，一个人到了这辈子才读书已经晚了，下辈子还要爱你，这辈子的债是还不完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有名望，一定是上辈子积的功德等等，诸如此类的相信之语家常得很，我们顺嘴就能说出来，甚至我们会觉得一个人的名字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所以我们会费尽心力地去为新生儿取名字，甚至有人遇到不顺，要测算八卦自己的名字，要改自己的名字，似乎名字改掉了命运也就变化了一般。我在乱想，有些人命好是他有一个好名字。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难出名，一看没有名气之感，一读还有些轻佻味道，而有些人的名字一成注定就会是明星，我所说的明星不仅仅是什么娱乐明星，流量明星，因为明星这个词其实非常有文化含量甚至带着某种信仰的状态。当年，释迦牟尼以王子的状态投入到印度各派宗教的修持法门之中，专注异常信仰异常，什么不吃不喝，什么到雪山苦行，释迦全试了一遍，依然无法得到身心解脱，最后没了办法，被人搭救喝了点羊奶，干瘦的身躯一直到了恒河边菩提树下开始坐定，发愿非成无上正等正觉不可，否则便死在当下，苦坐禅定六天，到了第七天睹明星而悟道。什么意思呢：天快要亮了，释迦抬头一看天上一颗亮星，他大概是向东方看，月亮下去，整个天朦朦的，托着晨星而明。他看见了，至此大彻大悟，情理万事皆通。以前禅宗讲睹明星而悟道，较为口语化。到了后面佛学就说是“睹明星而成正觉”，过去我们文化包容，释道并不分家，佛也说悟道，道这个字并非道家文化专属。

我以为各行各业能成为明星的，都是见过头顶上明星之人。更何况是在娱乐圈演了大半辈子的“黄金配角”吴孟达，我们尊称他为达叔。娱乐圈当然是“争名夺利”的地方，要不然也不可能娱乐起来，所以娱乐圈中的人对于名利对于明星都特别敏感，谁站C位谁是主角大家都比较在意，没有非凡的定力是非常难持续成为明星的，或者持续在这个圈子打拼的，所谓的“睹明星而悟道”，稍有不慎就会堕入“邪魔外道”。细观达叔吴孟达的名字，感觉就是娱乐圈的一股清流，比起同时期的名字郑少秋多了通达之意，比起周润发、汤镇业什么的名字又含蓄了不少。口天吴也是大姓，印象中百家姓排前几位，而吴姓有着几种悠久的起源猜想，有什么炎帝姜姓，黄帝姬姓，还有祝融氏吴回氏什么的，一听就是几千年的故事，历史上的战国名将吴起，秦朝农民起义吴广，唐代画圣吴道子，明代文学家吴承恩，清末画家吴昌硕等，很多吴姓之人响当当，很有名望，到了孟字更是一种资格，我们都知道一个季度三个月，就是按着孟、仲、季的次序的，立春也是孟春，春之始的意思。最初之意表长幼次序。《左传·隐公元年》传文所提：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唐代经学家孔颖达解为：孟仲叔季，兄弟姊妹长幼之别字也，孟、伯俱长也。其孟子就是长子，老大。吴孟达名字还有一个达字。其达在《说文》之中表行不相遇，阔气，而在《广雅》表通也，顺气，到了《书·舜典》明四目，达四聪，完全是身心健康的气韵，包括《礼记·中庸》的天下达道，真气充盈。这样一来，吴孟达的名字表现非常了得，他的明星之感也能抗住这般描摹，名气如同主角周星驰一般，唐代神童王勃的《滕王阁序》所提灵气逼人：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一个“孟达”一个“星驰”怎能不搅动江湖，叱咤风云。

达叔吴孟达于2021年2月27日去世，我在微信朋友圈第一时间发了文字：达叔走了，在我心里如同李敖走了一般。他曾经走投无路，向周润发等借钱，他在康熙来了给小S讲眼神与语言分层的演戏法则，他惹上三个情人五个子女四个家的情债未被偿还……他几乎可以带走星爷所有电影的味道。达叔走了，还没来得及专门给他写文，对配角我们总是慢了一拍。他是那被叫名字而疯狂的三叔，被人整而没有吃饱的有为，能与苏乞儿同生死，在狗饭中发现肉丝的老爹，随地撒尿落魄“黄金右脚”，魅惑上司的曹华达，坑蒙拐骗的咸蛋超人鬼王达，鬼魅戏谑的海大富，会放屁的奸诈懦弱的知县，会跳肚皮舞的二当家，会卖自己猪鞭的猪八戒……我们的生活真的要习惯没有达叔了。一口气写完发了朋友圈，纾解不少，所有的配角其实都是他自己人生的主角，孟达似乎一入荧幕就是大叔级别，“达叔”深入人心，我们没有这般称呼吴孟达的同学任达华，连星爷也被人叫过星仔，达叔一走，顺理成了媒体的主角。于我个体而言，一方面：我以为达叔的演戏娱乐份量可以等同李敖的演讲娱乐份量，人一走世界就少了一个有趣的灵魂，其自信自豪自满自如自私自谦自然自觉都藏在了娱乐之中，成了人的心头之好，这里头有非常重要的文化指向，就是让观者觉得他们平易近人，让你觉得能够着，可一观却欲罢不能，高深莫测。

一方面是：就在2021年2月19日，新闻首次发出中印去年6月印军非法越线、率先挑衅、暴力攻击中方前去交涉人员,蓄意制造了加勒万河谷冲突,造成双方人员伤亡,我们有四位战士英勇牺牲。一时间朋友圈都在转发中印冲突视频，战士追封烈士等等报导，可我按耐住了所谓的爱国情绪，我的朋友圈没有动静。我们总是以为转发朋友圈可以显示某种品味与情怀，我从小就喜欢看野书，或者说看无用之闲书，对皇帝大臣“精忠报国”，世界名人改变世界列传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喜欢读些野史野人，不在当时主流价值里的人的故事。我不知道新闻为何要时隔一年报导，边防战士为何没有枪，为何要以几个人的血肉之躯去挡住挑衅者，边防体系到底是如何来预警预防的，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国家来管的，国家是知晓内幕消息的，那么国家是否也可以真正地照顾边防战士，他们真的太不容易了，追封烈士，后代清华北大可以挑，即使年纪轻轻就牺牲了也可以把丰厚的待遇转送给他人。我们都想成为理想主义者，可是极致的理想主义者就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国家命题越是宏大，就越应该更加实际点。所以我一踌躇，也就没在朋友圈冒泡了，但我一听到达叔去世，我立马在朋友圈表白，我觉得国家是不会来管一个戏子的，他的口碑是在他自己的作品中一步一步积攒出来的，尽管后来主流媒体提到达叔说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又或者是花边新闻提到他的骨灰不能被家人带回马来西亚，我觉得那都不是重点了，因为达叔的意义早已超越这些，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给电影树立了新的文化样态，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了新奇的观影体验。达叔之前没有，达叔之后也很难再有，这完全是达叔迎合着时代，自己淌出来的一条路。

我之所以没说达叔跳出了时代超越了时代，是因为电影及娱乐文化不需要跳出时代，他需要地是沉浸时代而后创造时代。尽管达叔与郑少秋演《楚留香》大获成功，与刘德华演《天若有情》大赞演技，但毫无疑问达叔与星爷的合作才真的创造了时代，在电影史上成为达叔。我总是在幻想，人们把坏的勾心斗角的龌蹉的较劲的一面全部放到电影里，刺激着，虚拟着，调侃着，好比足球等体育赛事可以取代部分军事效果一般，让观者紧张着动情着遗憾着，却可以全身而退。让现实只管娱乐，只管人生享乐，只管生老病死的生命本能之事，实现我们的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大同世界。所谓的黄金时代才会造就黄金配角，我们现在去看当时达叔与星爷参加的综艺节目，我们就知道他们的开放性以及香港的娱乐氛围，两人主持节目好比演戏，相互调侃，什么淫贱，色眯眯盯着人家看统统一顿乱说，真诚直率得狠，香港人的色情又或是情色，警匪动作，古惑仔古惑女，人性的，暴力的，美学的，反正在那个氛围里，演什么像什么，自然也就成全达叔的演什么像什么。

达叔当然不可能演什么奶油小生，我们做人总希望弥补自己的缺点，其实应该极致的发挥自己的长处，长处得到了极致的发挥也就会遮盖甚至忽略其缺点，有谁会随便指责达叔几次结婚离婚，有谁会在意星爷到现在还没有结婚而说人家是变态或是色情狂吗，没有嘛，因为人家的长处得到了极大的发挥，达叔把“达叔”发挥到了极致。达叔演过恶狠狠的江湖大佬，演过讲义气的古惑仔，最终只有演星爷的阿叔叔又或是其老爹才找到演戏的感觉，明明塑造了不少角色，但好像都在演自己，这是非常高的境界，自然而通达。也只有黄金配角才能造就黄金主角，回顾达叔与星爷的经典合作，不管两人演的是什么角色，都是在相互扶持，即使调侃鄙视欺负也透着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的成全之意。比方说《食神》里阴险的坏蛋老板，斜眼邪气地卖非法走私牛肉给食神，食神名誉扫地，藏在了市井，但最后食神超脱也是因为这个老板这个坏蛋逼着自己东山再起，看透自己。比方说《鹿鼎记》里的海大富肯定是不顾小桂子的死活而利用他的，可没有海大富就没有韦爵爷，阴森鬼魅的海大富其实与猥琐怕死的韦小宝相得益彰。简单回顾影集，我们就能感受到达叔不管演现代片还是古装片完全没有违和感，长相即使大叔，表演即使浮夸都能很好的嵌到影片里去。

过去作文我提到过星爷演的都是小人物。可是一细抠，达叔一直在小人物旁边陪衬着，讨好式的尽全力地成为一个更小的人物，彻底的喜剧完全是一个悲剧结构，小人物相互成全之后还是小人物，尽管温情遍布。我当然喜欢《大话西游》达叔饰演的色眯眯的二当家，最后时空颠倒，二当家可以成为二师兄，可以成为唐僧的老爹，可以叫妖精老婆出来看上帝……可我们不要忘了《大话西游》是一个爱情悲剧，大家作为神仙，都有太多的遗憾与求不得。我也喜欢《逃学威龙》里的曹达华伪装的教导主任，纯情的校园情境勾勒着师生间特别的关系，而教导主任的严肃与滑稽透着对人物的讽刺与对青春的追忆，最后电影酝酿着一场校园劫持案，在当时很具看点。达叔饰演《济公》中的伏虎，一瞬间长大，穿着肚兜，摇头晃脑喊爸爸妈妈的达叔实在是弱智的极为搞笑，降龙伏虎虽然在天上人间都没有如自己的愿，但那种透出来的宁愿受到天规惩罚的罗汉情感实在很过瘾。要具体说到角色有说不完的话，灭门惨案《九品芝麻官》里的候补师爷有为的舔舌头之同性恋倾向，连配角也永远等戏演的《喜剧之王》里高深莫测的卧底之暴力霸气倾向，懦夫般《破坏之王》里的抗蒙拐骗却真情流露的小卖部鬼王达，《百变星君》里偷情出身的老爹，深情照顾被炸得只剩下一张嘴的儿子，与《行运一条龙》里蛋挞店的老板一直赞许星爷是他店里的蛋挞王子等等都可以互为参看，相得益彰。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那般阴气最重贱气侧漏的达叔，比方说在《赌侠2之上海赌圣》这部穿越戏中，续着《赌侠1》阿星的特异功能与三叔的魅力，阿星回到了许文强丁力的老上海，找到了由达叔饰演的祖父。祖父周大福一顿阴柔，刚开始是失恋而自杀不成，又扭扭捏捏爱上不敢表白之人，非常滑稽。叫三叔的时候就往人身上贴，叫周大福的时候发嗲的不行，娘炮十足，耐人寻味，其中还渗透些许男女平等的意味。包括达叔在《武状元苏乞儿》中饰演的老爹，从世袭富贵跌落到街头吃狗饭，期间那种惯着儿子阿灿的真情实感非常让人动容。儿子在风月场所被人欺负——不管是谁——他作为广州提督带枪闯进妓院就是要护犊子，儿子爱上了妓女就马上夸不落俗套，敢爱敢恨，儿子要考状元就拼命找关系，散尽家财上京城。最阴柔滑稽的一幕，是达叔陪儿子玩游戏，在自己与多位女仆身体前遮蔽贴紧一块大白布，让阿灿来猜白布后是谁，很明显大肚皮的老爹一目了然，当老爹被猜出来的时候，也如同前面被阿灿猜中大胸的女仆，娇羞不已，童趣盎然，十分带劲。

关于无厘头的文字写不完也说不完，达叔走了，留下的东西永远会在。

达叔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