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书上了瘾

中枢神经经常受到刺激,便形成习惯,这就是“瘾”。所以瘾是一种浓厚的兴趣,如酒瘾、烟瘾、网瘾、球瘾、赌瘾……所以这个“瘾”与“病”同属一个偏旁。毫无疑问,瘾也是一种病。当一个人读书上了瘾,跟一个人喝酒上了瘾一样,其结局是颇令人担忧的,一旦无法自拔,极有可能面临种种危险。

这里说的读书,当然是指阅读。不是看手机的浅阅读和屏阅读,我说的是深阅读、纸阅读,是一种形式上看起来像模像样的捧着一本书看的那种阅读。

几十年来,我的爱好无非就是读书,而且还买了许多书。有读者问我,泉溪书房到底有多少书?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我几次装修房子,总要首先给书们安排一个舒适宽敞的空间,所以每次总吓得木匠师傅瞪出眼睛。2010年有过一次书籍搬迁,包装用大号的塑料箱,运输用四方牌拖拉机,为了节省上楼搬运的力气,我们创造性地使用滑轮,用绳子进行空中吊送,两人在楼下,两人在楼上,足足用了一个下午。我估计那时孔夫子搬家也不至于这么气喘吁吁,那些竹子做的书哪有现在的书重。而且我发现自己有个坏习惯,但凡是我屁股长期粘坐的地方,总会慢慢长出一个书房来。现在,我已经有三个书房了,如何让三个书房的书们胜利大会师,竟是摆在未来的一个难题。

即便如此,对于读书,我仍然停留于形式。很多书,一直停留于“买来了”这个阶段。很多阅读,一直停留于浅尝辄止。我总结回顾,自己大半辈子的个人阅读史,真正称得上读书是从2014年开始的。如果排出一个时间轴,大致如下:

2014年,我偶尔翻阅最新印制的线装本《乾隆诸暨县志》,竟被里面的孝子故事感动,于是,我开始读古文,断标点,将诸暨古代的孝子孝女拉扯成一个个现代人可以读懂的故事。乾隆县志读完了,又找来光绪县志读。我开始走上一条“以读促写,以写促读”的道路。那一年我的古文阅读能力还很稚嫩,尽管读得很用功,但也读得很吃力。现在回头看自己写的东西,仍有许多内伤。2015年下半年,诸暨孝德文化研究会成立之前,一本名为《诸暨孝事》的书,早就在那里等着它了。这一年,我无意中站在了诸暨文史的大门外。

2015年,因为读古文慢慢读出了感情,我开始读杨维桢。仍然是沿着“孝”这条道路,我发现杨维桢十分注重孝子的歌颂与弘扬,于是,把《杨维桢诗集》翻了个遍,把所有咏孝子的诗找了出来,并对艰涩难懂的古乐府诗一首首进行解读,阅读的结果就是年底印了一本小书:《蓼莪情——杨维桢咏孝诗笔记》。其时我很有成就感,认为自己一定是国内第一个研究杨维桢咏孝诗的人。这一年我还跟潘丹一起,联合陈钢、魏永达,把诸暨图书馆的家谱翻了一个遍,结果我们很应景地出版了一本《我们的传家宝——诸暨家训汇编》,同时还写了一本没有出版的《我们的传家宝——诸暨家训纵论》。这是一次古文断句的集中训练。

2016年,上半年受邀旁听“水浒与枫桥三贤”研讨会,我的古汉语老师佘德余教授提出《水浒传》作者可能是杨维桢,我心里不服气。会后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水浒传》,前后读了两遍,读了好几个月。接着又在电脑上找杨维桢的《东维子集》,大致浏览了一遍。结果我慢慢地背叛自己,从原来的“死不承认”,到最后的“坚决拥护”。那一年店口要开水浒研讨会,他们来向我约稿。那一年浙江举行G20峰会,单位天天日夜加班加点。我竟以加班为乐,利用所有的空余时间,在四个月时间内完成了二十余万字的《寻找施耐庵》。这本书加速出版,于年底诞生了枫桥三贤文化研究会,并在枫桥镇政府举行了新书首发式。但我的眼睛也加速近视,开车时我竟看不清前车的车牌号码了。后来,我也因此被其他读书人骂作神经病,说我在哗众取宠,博人眼球,非要把这一个死人说成另一个死人。我知道是我钻到书本里太深,中了阅读的毒了。

2017年,开始研究枫桥三贤。先是小打小闹,编一本枫桥三贤文化研究会的《枫桥风雅颂》。后来研究会被不怀好意的人搞得粉碎,我决定自己独自静心阅读研究。先从陈洪绶下手,把他的《宝纶堂集》细嚼了两遍,然后把所有陈洪绶研究的书籍翻了个底朝天,慢慢就找到了切入口。我发现所有陈洪绶研究的书籍都是类同的,不是你抄我就是我抄你,了无新意,而以讹传讹也成为一大通病。我寻找专家们的遗漏,寻找专家们的错误,继续深入研读原著,让陈洪绶自己的作品说话,这就慢慢地积成了《陈洪绶的未解之谜》一书。这部书稿一直冷藏在电脑里,因为阅读仍在继续,文字在不断充实,发现在不断增多。

2018年,我开始关注王冕。王冕的名气最大,而资料最少,我把所有能买到的王冕资料都买来了。迄今为止,我一定是占有王冕资料最多的人。我在家里放着一套没有标点的《竹斋集》复印本,我在单位放着一套《竹斋集》点校本。白天在单位阅读,晚上在家里阅读,不放过他的任何一首诗。我的目标很远大,想弄一本《王冕评传》,还要弄一个详细的《王冕年谱》。随着阅读的深入,那种令我精神愉悦的瘾,也就越来越大。初读王冕时,我撰文说王冕隐居在我们村九里山。读到后来,我不得不撰文纠正自己的说法,将王冕隐居地定位于绍兴城南九里。我终于寻找到了《光绪诸暨县志》造假的证据,以及县志和相关古籍对王冕诗歌的误读。这一年,我彻底陷进去了。我越来越清醒地认为,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会场里听领导作报告,还不如把时间挥霍在阅读古籍上。于是年底,我听从内心召唤,把人家求之不得的领导职务硬是退还给了组织。从此,我坐拥时间,埋头故纸堆,可以随心所欲地阅读和写作了。

2019年,我谋划构建人生的最后一个书房,打算把所有书汇聚到泉溪畔,于是忙于老家的原拆原建。但阅读仍在见缝插针。上半年我把我们村的名人陈伟的《耐安类稿》搞到手,将其中有现实意义的《诲尔录》作了点校。这一年,我发现我的古文阅读突飞猛进,很是神奇。我还顺便把我们村旗杆台门的人物作了梳理,边读边写,基本完成我们村庄的勾勒与素描。后来,我又开始阅读骆问礼的《万一楼集》,一边阅读,一边点勘,一边写作,一边编年谱。我定了个三年计划,用三年的时间阅读,最后拿出一本《万一楼集》点校本,一本骆问礼研究的文稿,一套骆问礼的年谱。年底时,我差不多完成了一半点校,从历史尘埃里钻出来的二十多万个文字,一个个生龙活虎地跳进了我的电脑。但是,无可奈何地,因为没有人关注骆问礼,没有人重视骆问礼,我的阅读成了真正的冷阅读,我的写作成了真正的冷写作。我跌进了阅读的冷宫,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可我的心头却热火朝天。

2020年,我告诫自己悬崖勒马,为自己的眼睛着想。但事实上我已经读古书读上瘾了,难以立即戒掉。在疫情影响下,我仍高价购买陈洪绶父亲陈于朝的《苎萝山稿》,高价购买《杨维桢全集校笺》,凡是枫桥相关的书籍,我必须拥有。我穿插阅读点校《苎萝山稿》与《万一楼集》。我已经深深体会到,读书的瘾带给人的快感,甚于烟酒的快感。当我始终关注枫桥,始终阅读枫桥时,阅读的快感中已生出一种“融会贯通”,生出一种“探索发现”。我活在当下,却时时穿越到古代,被历史上的那点鸡毛蒜皮事诱惑,老是想把阅读的收获分享给大家。我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担心如此放纵下去,非把两只眼睛弄瞎不可。所以,我开始撤退。我跟自己说,刹车,刹车,赶紧刹车。万一某天,我把头彻底埋进故纸堆,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岂不成为一个笑话。所以我开始掉头,从文史的大门里逃出来,逃回乡村,我开始阅读描写乡村的散文与小说。我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些年我没有白活。我的一年,相当于人家大学教授的三四年,人家有讲学,有应酬,有会议,我一天到晚不是把头埋在文字里,就是把眼睛贴在电脑前,所有的时间都被枯坐这个姿势吸收干净。我的读书没有功利,不是为了发表论文,不是为了评定职称,更不是为什么名利,所以我读得随心所欲,写得随心所欲。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的腹是我的文字仓库,那里有100个G的容量,每年要交一笔仓库保管费。现在堆放的文字资料已占据一半,其中许多是我阅读后吐出来的东西,那是我精神在吐丝作茧。若干年后,我在书房里把自己读成古人后,那么我的后代只要进入文字仓库,就能打捞从我身上掉落的一片片思想的鳞片,和从我身上掉落的一片片灵魂的羽毛。

那时候,农村里念经老太婆肯定没有了,阴曹地府可能已流行手机扫一扫了,一扫几个亿的冥币,一扫又几个亿的冥币。我因为眼睛读瞎了,就不想再用手机了,就让我的后代从我的文字仓库里往出给我烧纸吧。清明烧它一个文件夹,冬至烧它一个文件夹,今年烧几本书,明年烧几本书。当全部的文字都化为灰烬,我就跟着烟灰慢慢地升到了天堂。那时候,我读书的瘾,终于彻底地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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