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猪草
小时候我们除了要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还要完成母亲布置的另一项艰巨任务，就是搂猪草。家里养了几头猪，它们的吃食当然不可能是米饭，人的肚皮都吃不饱米饭，猪就休想做这个美梦了。于是，猪就只好吃泔水，吃庄稼的残余，比如番薯藤、南瓜叶之类。但猪太会吃，总吃不饱，那就只好给它搂草吃了。我想，猪草应该属于猪的零食吧。
五十岁以上的农村人，应该都有搂猪草的经历与记忆。这件事现在想来是美好的，但当时做起来其实蛮痛苦。所有的事，当它成为一项指令时，都会令人生出无穷的痛苦。母亲时不时下达命令，当一声“去搂一篮猪草”响彻在耳边时，我心里的不情愿就野草一样疯长了。没办法，猪是关系家庭经济命脉的，我的地位哪有猪高，我就只好拎起那只团篮，在斜风细雨里，在炎炎烈日下，去田野里寻寻觅觅，一副凄凄惨惨戚戚，为的是那几头总也填不饱肚皮的猪。
但现在想来，小时候我的农村生活，仍显得太马虎太潦草。尽管我也搂过猪草，也在草地上滚爬过，但我与草是有隔阂的，我对草是陌生的。我不认识草，我喊不出草的名字。我只知道它们叫草，却不知道它们叫什么草。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就像我在饭桌上碰到女人，叫不出她的名字，就只好用一声“美女”来搪塞，所以“美女”这个称呼是不靠谱的。
尴尬的背后是无知，身为农民儿子的无知。好在五十岁以后，我终于有了补课进修的机会，我像模像样地又重新开始搂猪草了。我说的搂猪草，当然不是小时候的搂猪草。家里在我的极力阻止下，现在决不允许养猪。即使前几年养过猪，它们吃的也都是米饭。我所谓的“搂猪草”，现在应该写作“罗猪草”，是借助手机的图片识别功能，搜罗带“猪”字的“草”，而且是中草药。
在泉溪书房的日子里，只要天空不下雨，每天傍晚我必去野外走路。我的活动范围不大，始终离不开泉溪的范围。我一边行走，一边搜罗，看到一种陌生的草，想知道它的芳名，用手机拍一下就知道了。这样走着走着，慢慢就有了积累，就与野草面熟了。于是，带“猪”的草，一个个走进我的视线，成为我关注的焦点。
然后我喜出望外了。前阵子，我还一个劲徒生伤悲，因为总有一天父母会离我而去，那时我还能吃得上谁种的蔬菜？我要学会自己种菜吗？现在我如释重负了。我吃不上蔬菜没有关系，我可以去野外搂猪草。野外有太多的草，它们自生自灭地荒芜着。它们有的竟是从远古的《诗经》里长出来的，既可充饥又可当菜。而且，在这些野草中，不少还是道地药材，偏偏这些草药还能治亚健康引起的心脑血管疾病。在农村，中医衰落消亡多年，许多草药无人问津。想不到我的罗猪草，竟与书架上的中医书拥抱在了一起。想不到我在罗猪草的时候，我的乡村文字也豁然开朗，柳暗花明了。
我认识了“猪娘藤”。它的正规名字叫乌蔹莓，别名五叶藤、五爪龙、母猪藤、五叶梅，是葡萄科乌蔹莓属植物，草质藤本。全草入药，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利尿、止血的功效，主治咽喉肿痛、腮腺炎、毒蛇咬伤、痈肿、疔疮、风湿痛、黄疸、痢疾、咯血、尿血。
我认识了“猪耳朵”。它的正规名字叫车前草，这种草常见，说不定你停车的前方就能见到它，所以叫车前草。别名车茶草、蛤蟆叶。因为叶子太像猪的耳朵，所以也叫猪耳朵草。猪耳朵草味甘、性寒，嫩时可当菜吃，老了可晒干泡水喝。具有利尿、清热、明目、祛痰的功效。主治小便不通、淋浊、带下、尿血、黄疸、水肿、热痢、泄泻、鼻衄、目赤肿痛、喉痹、咳嗽、皮肤溃疡等。
我认识了“猪牙草”。又名扁蓄。猪牙草味苦性寒，入膀胱经，有清热、利尿、杀虫作用。可治疗尿路感染、肾炎、蛔虫、痢疾、皮肤湿疹、虫咬伤等。有资料说：“猪牙草（扁蓄）熬水当茶饮，专治肾脏炎。”
我认识了“猪殃殃”。别名拉拉藤、锯锯藤、细叶茜草、锯子草、小锯子草、活血草、小禾镰草、锯耳草。全草药用，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利尿，散瘀；治淋浊、尿血、跌打损伤、肠痈、疖肿、中耳炎等。猪殃殃是夏熟旱作物田的一种恶性杂草，同时又是有降压、抗癌功用之中药材。
我认识了“猪屁股”。实际叫鱼腥草，别名猪鼻拱、猪屁股。因此草搓碎有鱼腥气味，故名鱼腹草。味辛，性微寒，归肺经，具有清热解毒、消痈排脓、利尿通淋的功效。用于治疗肺痈吐脓、痰热喘咳、脾胃积热、痈疮肿毒、痔疮便血等。鱼腥草的根又名“折耳根”，为常用的食品，是民间的一道传统佳肴。但美味佳肴也不能长时间食用，长期食用容易导致身体虚弱，损害体内阳气。
我认识了“猪母乳”。实际叫马齿苋，我们叫浆板苋，闽南地区才叫“猪母乳”，为马齿苋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取全草，可药食两用。马齿苋味酸，性寒；归大肠、肝、脾经，质粘滑利；具有清热祛湿、散血消肿、利尿通淋的功效。凉拌野菜马齿苋是一道以马齿苋、酱汁为原料制作出来的凉菜。
我暂时找到了这六种带“猪”字的草，有的药用，有的药食两用。于是我纳闷了，为什么这些草药都带个“猪”字？一定是这些草药发现和命名时，当时的中国农村正处于家家户户养猪的穷苦时代。这些草原本都是猪吃的野草，老百姓不知道它有中草药的功效，但老百姓给这些草取的名，却被中医先生写进了医书。于是我又纳闷了，这些草的名字，老百姓是怎么取的？一定是老百姓看着猪爱吃草，而五花八门的草都没有名字，为了区别，就以“猪”字为核心，进行分门别类，照着猪进行描慕，这就创造发明了一系列名字：猪屁股、猪耳朵、猪母乳……
那时候的猪真幸福，吃的都是中草药，所以那时候的猪肉闻起来那么香。我们现在，无论如何也闻不到那时候的肉香了，因为现在猪吃不到草药了。
想起以前曾经流行过的一段顺口溜，说的是城乡差别，大致意思是：日子好了，乡下人开始吃肉了，城里人却又喜欢吃素了；生活好了，乡下人终于能进城旅游观光了，城里人却又喜欢上山下乡了；经济火了，乡下人的钱开始多了，城里人却不要钱全用卡了；收成好了，乡下人开始不穿布衣了，城里人却都喜欢穿全棉布衣了；条件好了，乡下人上厕所终于用得起卫生纸了，城里人却又改成吃饭用卫生纸擦嘴了；乡下人说，这城里的人脚步我们乡下人永远也跟不上啊。
我担心，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反差：当乡下人终于吃上大棚蔬菜了，城里人却又回到乡下来搂猪草了。完全有可能！你看，那酸溜溜的“猪母乳”（俗称“浆板苋”），已经是城里人求之不得的一道降压菜。马兰头嚼着无味，却是正月里饭桌上的抢手货。现在我这个城里人也开始搂猪草吃了。泉溪书房背后的堤埂上，满坡皆是猪娘藤，我烧开水的时候，会在壶里塞进一根新鲜猪娘藤，权当炖汤喝，我打算从夏天喝到冬天。还有马兰头，都已经种在我家后花园了。还有猪耳朵草，我发现了一处密集生长猪耳朵草的地方，但我现在不想把这个秘密透露出来，因为我想吃独食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应该理解为：一方水土上的草木，养一方水土上的人。更何况还有一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大概也叫“道法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