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见诗社 | 短篇小说《小城有戏》(三)——作者: 杨虎,诵读:王厚蓉

插图画家:Veneta Doche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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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小城有戏》第三节:苏三起解

作者:杨   虎
诵读:王厚蓉
我的故乡是川西平原西部一个叫蜀州的地方。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蜀州还是一座静谧的小城(现在则高楼摩天,夜晚与白昼失去了界线,不知道是谁的城市)。城外一年四季被青黄起伏的庄稼所包围,城内街巷通幽。房屋基本全是小青瓦作顶,沿街面一溜儿排开宽窄不一的木铺板。每天早晚开门关门的时候,这些铺板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不宽的街面上,以法国梧桐为主的行道树绿荫交织。人在下面走着,吸一口气就能闻到从谁家院子里逸出来的淡淡花香。
就在这花香里,我耳闻目睹过许多与戏有关的平民故事,仿佛一坛坛陈年老酒……只是,这些故事为什么都和戏文交织在一起呢?我去请教专家学者,却更加云里雾里。我去问我妈,她只说了一句我就明白了。
她说:世上有,戏上有。
苏三起解
这个故事,是我的朋友张学文讲的。他在街头摆了个修理自行车的摊子,专门给人打气、补胎、换钢丝。一双手常年被机油浸得黑黝黝的,见人常呵呵一笑。
他说——
多年前,蜀州城里满街的法国梧桐,枝叶婆娑,风一起,便筛下点点阳光。我从城关电影院出来,准备穿小东街,到罨画池公园去。到了小东街与大东街口,我走不动了:绿荫掩映的川剧团里,传来了咿呀的唱戏声。
是唱戏呐!长到15岁,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唱戏。我们黑石河边上,除了偶尔放点坝坝电影,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我倒看过一些戏文,什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杨五郎探母”等。白娘子是不是真的蛇变的我不想知道,只感觉那戏文里白娘子凄婉的唱词读起来让人落泪。那时,就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看一次真正的戏。
没有人对我说起过城里大东街有个川剧团。一个乡坝头的娃娃,成天躲在屋里看书,在邻居们看来有点呆。
现在,唱戏了。真正的唱戏啊!戏台上的人们,须髯飘飘,长袖舞动,拿根桨就表示在划船,挥动鞭子就表示在骑马,还有那可怜的白娘子的幽怨,思凡的陈妙常的慨叹……难道戏文里那悲欣交集的一幕幕就真的要在我眼前呈现出来了?
我突然来了一股勇气,蹬蹬蹬就冲上了剧团的二楼。也许是因为我还是个少年,没有人拦我。就在二楼的排练厅门口,我第一次看见了苏三。
宽敞明亮的排练厅里稀稀地散落着三两个人。五月的阳光从古色古香的窗格中斜进来,苏三上身穿着一件翠绿的衣服,身段从容,黑发轻挽,未曾开口,眉目间一段悲凉的真情已凄然而生: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阳光把窗外梧桐的气息淡淡地播洒进来。唱到断肠处,苏三神情间似悲似喜,眼神里又怜又哀。我躲在门外,看着一份真挚的爱情、一份凄凉的人生把一个女人折磨得柔肠寸断,那一种女性独有的悲怆的情感之美向四周弥散着,连阳光也变得冰凉起来。
我正看得入神,背心忽然被一双手紧紧揪住,几乎喘不过气。还未等我回头,一声怒喝已响在耳边:
“哪个喊你跑进来的?出去!”
我使劲挣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满脸怒容,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以前就听说过城里人对乡坝头的人很凶,如今自己不打招呼就跑了上来,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怕。
排练厅里有人往这边不满地瞟了一眼,又继续唱着。老头慌忙起来,压低了声音呵斥我:“快点出去,快点。”
我很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落在耳边:“张大爷,他还是个孩子,你等他在这里看嘛。”
我抬起头,看见苏三在门口看着我。明亮的阳光中,她眼里写满怜惜和歉意。张大爷迅速向苏三转换成笑脸,又威严地看看我,说:“以后不准随便进来了。”背了手,转身下楼去了。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甜交织的感觉,望着苏三,眼里装满泪水。苏三正要转身往排练厅里走,看见我这样子,笑了笑,走上来,摸了摸我的头,帮我擦掉眼角的泪水,然后俯下身来,看着我,轻轻地说:“知道不,男孩不哭。”
……
那一天以后,苏三的身影每天都在我眼前晃动。她的微笑、散发着芳香的呼吸、写满爱意的眼睛每次让我一想起就既温暖又凄凉。我那时刚刚转学到城里中学读初三,父母远在黑石河乡下,我孤零零地处在人地生疏的环境中。也许是我骨子里带着乡下孩子的自卑与软弱,总是和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一种孤单的感觉与我如影随形,然而在见到苏三的那个上午以后,我心里好像有了一个最亲的人,一到深夜,我就在心里和苏三亲切地说着话。
我把我心里所有的孤单喃喃地讲给苏三听。我给苏三讲我的童年,讲我年幼的弟弟,讲我们从亲戚家抱回来的小狗因为家里穷不得不送给别人,讲家里那头老牛被父亲打得流出了眼泪……讲着讲着,我已满脸泪花。
我真想再去看一眼苏三啊,然而我越是这样想,越不敢走到大东街,那里成了我心中的圣地。有好几次,我鼓起勇气,可一走到大东街口,我的心就慌乱地砰砰直跳,不敢往前走。
满街的梧桐不觉在秋风里舞动起来。就在罨画池边的桂花阵阵飘香时,没有想到,我再一次见到了苏三。
川剧团的门口,挂出了即将在国庆交流会演出的牌子,上演的剧目就是《苏三起解》。还特意加了一行说明:传统川剧里本没有这出剧目,这次是本剧团特意引入并进行了一些唱腔创新。
当我无意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阵阵狂跳。学校的外面,有一片河滩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那天下午,我又一次逃学,在这片野地里徘徊了半天,兴奋,羞怯,绝望,各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当县城边西河对岸石灰窑巨大的青烟又一次袅袅腾起时,我惊恐地发现,天色不早了。我终于下了决心,连摘带扯地抓了一大捧野花,小心地用野草扎好,揣进书包里,向大东街跑去。
我想,我要把这一大束野花分成两小束,一束放在川剧团的观众席上,那里还残留着苏三在台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另一束,我要放在排练厅的门口,等苏三在那里练嗓子的时候,这束野花就会在风中摇曳,悄悄地陪着她。
放花的时候,我一定要悄悄地,放了就跑。
我在路上还想,现在去,剧团里空无一人,正是时候。
当我到了大东街口,却看见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人越聚越多,许多还从远处的街巷里不断涌出来,兴高采烈地叫嚷:看野婆娘偷人!看野婆娘偷人!
秋风苍凉。暮色中,我看见苏三脸色惨白地被一群气势汹汹的男女楸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许多人的眼光都往她雪白的肩膀上刺过去,她像一只惊恐的小羊,不停地颤抖着手,竭力想遮住自己。
许多声音在大骂。我呆住了。有个人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双破鞋子,恶狠狠地要往苏三脖子上挂。苏三往后退着,抬起惊恐的眼神,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又像是在向围观的众人无声地哀求。
人群后面,夏天里曾经翠绿的梧桐叶子被风掀得纷纷落地。
……
书包里的野花后来被我默默地放到了西河里。那是苏三被从河里打捞起来的那个黄昏。天地合拢的那一刻,河岸边已空无一人。我内心空空地看着那束花瓣零落的野花在水面上远去,耳边一遍遍地响起那曾经轻柔的声音:男孩不哭。(完)
【作者简介】杨虎,四川崇州人。《知见诗社》特邀文学顾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市政府参事,成都市武侯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等多部。主要作品有长篇系列散文《西蜀寻隐》等。

【诵读简介】王厚蓉,《知见诗社》主播。成都市朗诵艺术家协会监事,成都市语言艺术协会会员,四川省普通话水平测试员,原四川传媒学院表演系台词教师,曾为数百部级电视剧、译制片、广播剧配音。

【插图画家】Veneta Docheva,她是来自保加利亚的水彩画家,毕业于索菲亚大学圣克里姆托赫里斯基分校。Veneta Docheva 生于1974年,着迷于水彩充满情感的色彩之中。在她的艺术生涯中,通过自己不断的学习与努力,成就了如今真实的自己。Veneta Docheva作品中自然流露出的和谐之美使她早已闻名,在美国、加拿大、以色列、俄罗斯的作品巡展都获得了巨大成功。她在家乡创办了自己的绘画工作室,闲时与爱好水彩绘画的画友们一起探究学习。河流与花卉是Veneta Docheva常用的绘画主题,水纹的刻画看似简单,却要经过她多年的绘画经验而得之。笔法老练,画面精致,色彩搭配极其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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