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作为书法研究,始自董作宾,他从“大龟四版”中得到启示,认为甲骨文研究范围有扩大趋势,从文字学、古史学的范围,进而至于考古学的研究。他对甲骨文字研究项目提出十类,第十类为书法。他为了断代需要,把甲骨书法分为五期,如雄伟、谨饬、颓靡、劲峭、严谨,颇有见地。
郭沫若于甲骨文字,更是赞不绝口。诚然,卜辞契于龟甲兽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足教人神往。它的结构与众不同,可为独立体系。考其原因,以甲骨面积大小不一,造成分行布白有极其自然的错落局面。字的长短大小,似无一定规范化,可是疏密安排却甚为妥帖。惟其古趣盎然,故玩索有余味。
历观不同时期,甲骨文有不同结构风格出现,基本体现于对称平衡,形态端庄。固然某些地方略有斜形,依然不失其肃穆典重之风。甲骨文字以象形为主体,既是字又是画,于此可证“书画同源”之说不虚。它凭借着对象特点,经艺术加工,把它的特征予以高度概括刻画出来,形成殷商文字。这种形式美,展现了均衡式标准,活泼有生气,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自由化,使东方书契艺术大放光芒。
甲骨文字距参差又别致,行距疏宕有余韵,初看似无一定规则,实为无规则中求规则,参错自由,不受任何制约,别开生面,自辟蹊径,崭新而美观,发挥书契特殊的艺术性,不由使人敬佩殷代卜人书法之高深造诣。汉字主要表现于字形、线条和点画所构成的鲜明形象,演变为有繁有简的形态,能使人油然产生深刻美感,这是中国书法一大特点。甲骨文书法艺术,自有它的特点,不容忽视,那么如何抓住其特点,使其突出?这是书写的基本要求……
契刻通过冲刀,其刀笔似乎无不尖锐锋利,秀劲瘦硬而有力,这就是它独特风格之所在。若能细察拓片和实物,不难看出刀笔起处带有尖形,但不是十分尖利;收处多尖形,但不甚利尖者不多见。笔画中部,下刀略重,较起笔、收笔略大些。其转笔处衔接平衡,如天衣无缝、巧夺天工。那么以笔代刀,是不是也要表现冲刀味道?我认为无论长线条、短线条或点画,笔笔要中锋,是甲骨文书法所应共同遵守的根本法则。遵循这法则而心摹手追,便有跌宕的风韵流露,而不是一味追求其硬如铁线,还要于瘦里求其遒劲。明乎此,才能掌握甲骨文的诀窍,才能表达冲刀的味道,才能写出甲骨文的神韵,此中甘苦,局中人是能领悟的。假使笔笔作枯枝杈桠之状,类似枯柴皴法,离甲骨形象越走越远,而能受人们欢迎,殆非我始料所到的。
所以说甲骨文不能写得像玉筋、悬针形体,更不能写得像铸造出来的钟鼎文的浑圆线条,更不能把它写成像锤凿出来的诏版文的方折模样。东坡评书有云“字外出力中藏棱”,意味尤其深长。
写甲骨文是不是必要多保存些形似呢?我以为应该理解它的规律,每个字无须强求长短大小统一,笔画也可以有粗细变化,可在拓片或实物上多加揣摩,以此借镜,可知保存形似的必要性。
在龟甲兽骨上,曾发现契刻刀笔边缘有朱墨痕迹,考古学家认为殷人先书后刻,也有认为直接用刀契刻的,姑且不辩,但契刻是肯定的。今天将龟甲兽骨上文字,以毛笔写于纸上,即以笔代刀,宜不宜也要表现有刀的韵味来,试说鄙见于下:譬如说临摹汉魏碑,毕竟要求写出碑字的间架和韵味,临摹帖,就应该要求写出帖字的间架和韵味,如能逼真则更好,谅无疑义吧。绝不能写得像《杨大眼》《始平公造像》,像锺繇、王羲之那种方折之写笔,不可能以圆浑之笔去替代,因而说甲骨文本应从形似出发,笔意多少有内涵刀刻韵味,由此方能渐入堂奥,不至格格不入。若提高到“入帖出帖”有所变化,有所创造,则又当别论。
美学理论家说过,凝结着有节奏、有规律的点画笔力,是具有很强生命力的运动,便产生美的基本,要达到力的表现、美的创造,没有力就没有美可言。我们果能以笔代刀,反复悉心讲求运笔方法,无非为了表达力的目的。若能做到这点,便是寓力于形似之中,取神于形似之外了。毕竟书写与刻有所不同,笔情墨趣,亦要讲究。周宣《石鼓文》,是传世石刻中保留的一种古籀文字,不仅有北宋拓本足资学习,且有故宫博物院院藏原物可供研究。吴昌硕临宋拓《石鼓文》,其形有变,最明显变化在左右偏旁间架上,用笔去发挥,但仍不超越《石鼓文》基本结构,依然是周宣《石鼓文》面目,得《石鼓文》具体入微之神韵,创立自家风格,世之所贵吴氏者即在此。书写甲骨文要有变化,创造理所当然,然而,一定要以美观为前提,离开美欲求其成值得考虑。
“书贵瘦硬方通神”七字,大胆取作衡量甲骨文是否恰当呢?会不会狂诞,被人嘲诮呢?论瘦与硬,二者都要下功夫,不宜偏轻偏重,瘦是细线条,硬是笔力坚挺,假使瘦而不硬,岂不像个羸弱病夫,奄奄无生气?由于瘦而且硬,才会达到通神,杜甫正是从优秀书法作品中得出正确的经验之谈。反而言之,是不是肥软就不能通神呢?请看甲骨文里也有肥腴的线条,如帝乙、帝辛时期,田于麦麓刻辞、田于鸡麓刻辞,整个形体稍肥腴,有似三代古铜器铭文。所不同者,只是笔末尖利的另一种风格,较之“大龟四版”刻辞之美,当自惭形秽,优劣立见。如为特殊嗜好,亦又当别论。我们选材学习,固然不论是肥是瘦,凡是美的都可以选取,似不成问题。记得《南史》中有沈昭略一语“瘦已胜肥,狂又胜痴”这个故事,颇有意义,如谓我厚瘦薄肥,只好一噱置之。
20 世纪30 年代初,我在友人家中看到《铁云藏龟》,爱不释手,屡经洽商终于归我。这是残缺的斋石印本,字多漫灭模糊,在研习中很难窥测刀笔精蕴。继由北京厂肆辗转得到若干种甲骨书,其中以罗振玉《殷墟书契前编、后编、续编》《书契菁华》各影印本为最善。纸洁白,字尤明晰,真所谓“其契之精,字之美,每令吾辈数千载后人神往”。使我更加锐意临写,并树立了不得精髓不罢休的信念。
(选自《中国书法报》2019年第4期 总第204期 经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