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山雷玄幻小说系列景物描写集粹(8)
·选自《风雨鸡鸣》·
……雨连日地下着。玻窗外,新城的边缘和周边的农田山野都笼罩在一片如烟的湿雾中。门外的晒坝不仅早已为「雨坝」,且简直就象是一个浅浅水池。扶栏上的杂色盆花倩影缥缥缈缈地晃映在水中,越发让整个境界多了一份虚无之感。不知怎的,远处有只雄鸡,老是喜欢在这烟雨迷茫的天地间放声高鸣,叫人听了,心中真是澹然悠远,若喜若悲……
……越往上走,天气越是冷得厉害了。而且先前那种明丽的感觉都已彻底地改变:太阳已不见踪影,寒雾穿行在山石间和竹树林里,惨白阴森的一片,竟叫人好似到了阴郁的冬天一般。脚下的灌木杂草很快也起露了,走在里边津湿冰凉,如行雨地。偏偏山风又起,嗖嗖地阵阵刮过,一发叫我瑟瑟地打起了哆嗦……
……便细心地将那薄膜披遮在了我身上。又就近顺手采了些竹叶蓑草,再扯了根藤儿把草叶串了起来,然后将它们披覆在薄膜表面,藤梢儿在我身上来回绕上了好几圈,生生地便做成了带「里子」的草叶袄儿……身着如此奇特的装束,身边又跟着这样一个人儿,走在这等静谧空落的雨雾山中,此情此景,在我心中倏忽造成了一种至为强烈的感受。浮生的一切实实在在的琐屑都悄然隐去了;我恍惚感觉得自己似乎正迈步在那种只可名之曰「宿命」的历程上,杳然飘浮,莫可自主……
……在百虫有一声无一声梦呓般的啁啾中昏昏乎乎走上了好大一阵子,两人倒真来到了一道垭子上。周遭依旧一片茫茫湿雾,风则愈见浑沌凛冽;岩松野竹淡影,旋旋之下,俯仰荡摇,幢幢有如山精鬼魅。可慰的是我们从来早已熟悉的那只辽远缥缈的雄鸡的鸣啼,此时倒真显得近而实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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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死瘟,到处抓你不着,原来还躲在这里!」老妇猛可把些帘儿样的树枝草叶一掀,呲着满嘴黑黄的牙齿笑道,同时另一只手「唬」地就向我伸了过来。
我本能地腾起躲开。老妇继续捉我,我也不表示个啥,拔腿便跑。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是一只雄鸡,而且长着一身烂花花油亮亮的反毛,冠髯肥大,翅硬腿长。──刚才是什么时候好象便见过了这么只鸡,当时心头还隐约地动了动。不过此时肯定是啥都顾不上了,于是光是咯咯地大叫着,只管扑扇着双翅飞奔……
……这山中向来多雨,雨雾一来,漫山遍野都白茫茫一片,竹树草花、泥墙小院全隐没在渺然间;每当又处在这昏蒙晦湿的境况里,我便常常怀着满心窃喜,先每每在那天遇宠的那个地方回味无穷地悠转上它几转,然后便带着一份新的感奋,兴冲冲地跑到栅外的岸坎边,对着那片我全然无知的辽远迷茫深空直声高鸣……母鸡们这时对我都大惑不解,且纷纷是小有微辞,但我却是泰然自若,无暇他顾。
我们这伙子现共有九只,除了我和红毛,那七只全都是母子。红毛生得很英俊,找食打鸣也都不赖,只是不知怎的,照母子些的说法,是「空带一副雄相」了,终日里垂着翅膀逗她们在行,真正实实在在地打蛋,却时常放『缩头炮儿』……正因在此关系本质性的工作上未能尽职尽责,这红毛在圈内颇有些遭暗地嘲笑,说话也没多大个份量。可是呢事情偏偏又生得奇:鸡婆子们看轻这红毛,那人婆子却不知就里,分明是将其作为咱的「领队鸡头」了!
……「哼,我一年到头很少隔蛋,老太婆舍不得杀我的。倒是哪天她晓得我们长期跟了你她还得去场上买鸡娃来喂了,才不把你杀了吊在灶上,熏来过年!」芦花儿自信地笑了。
「喔,」红毛同样自信地哼道,「光凭咱这身毛色和身架,婆婆要杀也怕不会杀到我头上来的!」一边说,一边隐隐可见其将头转向了我这个方向。
它这话令我有点儿警怵。我早已看出婆子是看我不顺眼的。不过,既然明白是鸡都免不了要做菜刀下的冤鬼,也就还是一方面思谋着不要过分格外去惹人厌,以及该尽职处得更加尽职等等,另一方面干脆将这生死份定之事看得淡淡的,省得让它败坏了这日常家活着的欢趣。于是听了这话便平平静静地搭言道:
「我等也没几个会修至『昴日星官』与『毗蓝婆』份上的了。到哪天该上案入钵了,就上吧入吧,唯愿把咱味道弄好一些,也图他个『生的平淡,死的浓郁』,叫他们在咱死后也多少有几分回味……」
这番故作的旷达语惹得有三两只尤为相善的鸡母唏嘘不已。性子火烈的凤头黑儿呱呱嚷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反出栅外去吧!不信我等在山野间就活不出来!」
……我感觉得这儿实在没有值得我留念的,加之联想到长守于此不过也就是等待挨刀的命运,于是认真地考虑起那天黑凤说的话来。为鸡一世,莫非栅外的世界,就完全不该去体验体验么?不错,这儿是好歹都有那么几口现成秕谷啄食;可是为它们付出的代价,却真的是太大了呀!──不行,我是要想去看看小院外边的世界,去感受一下我们祖先曾经过过的林中生活;我要自由自在地享受享受在山野间无人吆喝的那种任我扑腾的滋味!
只有黑凤与小草白响应我重新发出的倡议。母鸡们大都瞻前顾后,舍不得放弃有现成谷粒的日子,尽管其中有两三只心里也舍不得我们,尤其是舍不得我。能看出红毛心头暗暗是相当欢喜的,但他口里还是说了些好象是惋叹的话。那小草白要走的意愿却分明是比黑凤都还要更加坚定。我晓得,在这群母子中,就数这只不太惹眼的小土鸡母儿,对我才真正最堪称忠心耿耿。
扑出栅外本身并非是多复杂一件事。我们三个在同伴们的注视下,避开了人,顺利地来到了山林里。我们在半崖上一个看上去还显得比较安全的地方──那是陡石壁上离地一人多高的一条缝,缝口斜生着一丛刺棘──衔草筑了个还相当舒服的窝儿,凡进缝之后就将那刺棘用嘴拖过来把缝口塞住。而且最妙的是,这缝不光里边颇为宽敞,上方还另有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出口处竟是在一道悬崖顶上,没长翅膀的东西是很难到这儿来的。找到这样一个居所,首先安全问题不叫我们那么担心了。至于吃食问题,因目下天气还暖,不光地里尚残存有撒落的粮食,就是树草丛中的虫子,为数也都很是可观。这样,我们便开始过起这种新奇而又自由自在的日子来。白天我们在林中或林外的旷草坡上悠悠闲闲地觅食和玩耍,到夜晚早早地就扑飞回那石缝里去,虽然也还留存着一点戒备之心,但基本上却是安安祥祥地一觉睡去,直至大天白亮。为了不暴露自己,早上我都不再叫了,就静静地守着这两个死跟着我的雌儿,闲散地打发着时光。
雨天的情形稍稍尴尬。一到那时虫儿不知都躲藏到哪里去了;地里撒落的吃食,也都要冒着雨,周身遭淋得稀湿,才能够去觅得。而且石缝上方这时也总是要沁淌进许多水来,把我们的草窝弄得冷浸浸的。当然这不管是甘是苦都并非没有料到;我们都已学会了从大处着眼。比起受吆喝等挨刀的生活来,吃上点苦头,毕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野地里的虫子越来越不好找了,地面上的落谷撒粮连同一些吃得的东西分明也都是越来越少,因此我们常常都有着那么一点半饥不饱的感觉。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三个都并没有悔退的意思;特别是我,因为自来都很顾脸面,所以即使再饿,也决不会就不硬撑着。在这种情况下,两个母子提出了凡是在那种要饿肚子的日子就借故回去混点吃的的意见。我觉得为这个缘故回去是不是太没骨气,但黑凤和小草白都笑话我太迂了。
「啥哩?老太婆那儿,我们该吃。想想看,我们从生头蛋儿起,就一直为她生,共生了多少?这时捡点儿他们人不吃的东西吃,有啥不该!──你咧,虽然不生蛋,但你长年累月地扯直了喉咙为他们叫,催他们早早起身干活挣钱,不照样也该吃她?」
倒也是了:自家的整个前半生都无私地奉献给人啦,此时何必拘于这类明明不算是天理的人间俗法,反自己限制了自己?……
……黑凤遭老太婆宰了。一边宰她,老太婆一边还向大伙呲牙咧嘴地发着恶狠狠的警告。鸡母们全都吓得愣目傻眼的;从此以后,小草白再也没敢跑出那道栅来。我眼看这黑白两个伴儿要么被难要么投降,自家却无能为力挽救或带走她们,心中的难过与羞愧实在是无以言说。这之后原本想看那红毛伤好了会不会倍受主人的宠爱,殊不知不久连他也被老太婆宰了,大约是看他已经又难看又痿缩缩的不中用了吧……这事一发给了我新的启示。我觉得这世界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毫无什么公理可言的,不论你对人是顺是反,关键是得人家既要看得惯你,你又还得要对人家有用!
有一次趁人不备我潜回栅边同栅内的小草白偷偷地说上了一会儿话。她承认她是再也不敢去过我们从前那种无法无天的日子了。而且她觉得,象那样虽说是很自在,但生存的压力毕竟太大。
「……你不同了。我哩,只要守在这儿老老实实地给她生点儿蛋,她总是还要容我的。唉,有啥办法:变都变做这家鸡了呀。有机会,就象这样来看看我吧……」她难过地对我说。
我看清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也不再去勉强她,于是孤傲地独自走回山林去了。冬天接着便已来临。这年冬天特别冷,连日里雨雪霏霏,冻云沉重地笼罩在山野上,四下里很少看得见一个活动的物儿。为了一口吃食,每天我都要在稀烂的落叶腐草淤泥中奋力啄刨上不知多长时间;夜里便瑟瑟地蜷伏在寒沁沁的崖窝里,半醒半睡地听着外面凄厉的北风掠进林来,扑撞着硬湿的石壁,在静寂中长发出悲凉的呼啸。无眠时我便努力地思索着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同时也自省地看待自己作出的这种生存选择。我决不为自己的这种选择后悔。我想,与其受人辖制、甚至是向人摇尾乞怜地度过一生,而且最终还不免任人宰割,那么干脆不如就洒脱自在地自挣自食,将存活的希望完全操持在自己手中,这样虽是辛苦一点,还并非是就没有一点风险,但至少已是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了!
有了对自己生存状态的基本认识,我的心情倏然开朗起来。我渐渐可以用一种真正堪称知命乐天的心态对待一切了。我在这种艰辛而且平淡的日子中发掘出了许多以往自己并未特别体验到的生的欢趣;尽管在条件好的时候我的口味或许还算是挺「挑」,但从本质上说,我的确不算是太注重物质生活。如果说没有躯体与心灵两个方面的自由作为存在的基本保障,那么,即使日日家都有细粮好虫来填满我这眼下很多时候都是空着的嗉子,生命本身究竟又有多大个乐趣可言?
在林中寻食时,首先我从心底就不再把它看作是一种苦役,而是把它看作一种必要的生命的运动。无论是晴初霜旦,还是雨余黄昏,当山林间特有的那种令我心肺开张的爽朗气息友好地裹护着我的时候,我一边平心静气地劳作,一边享受着伟大造物给予我辈的这份至纯至美且是极端公正无私的赐与,同时便还一面淡淡地含笑对待失望、一面也准备为那总会来临的或大或小的成功由衷地欢庆。腹中不再饥饿了,我也就懒得过多地把时间用在寻食上。我早已感受到了日月星辰和山川大地那出奇的涵博美艳,如今因为自身其心已不为其形所役,这种感受,老实说真的更是已达极致。在太阳下我老爱欣欣然地抖擞着自家的这身锦烂翻毛,任其幻放着璀灿的七彩辉光,心中便哼吟着即兴编成的曲儿,脚下踏着变幻莫测的紫色身影,半侧着身子陶陶乐乐地兜圈起舞。风雨中也不用顾及自家那所谓「落汤」的模样了,干脆逍逍遥遥地在穿林打叶的嘀嗒声里乜斜了眼半醉半醒地瞟着草石上的晶莹水光,照样兴味盎然地来回踱着步。一时兴起,便扯长了脖子,对着或是丽日当空、或是雨雾鸿蒙的渺渺长天直声高鸣……而在星月覆罩的静夜,我的常课便是遐想地穿过崖缝凝望着闪眨的群星,好奇地猜测和探究着它们的身世,或者为它们编造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落寞的雨夜好象有点儿无聊,但我也仍旧保持着一份寻常的好心情。不知在哪儿有着一只岩鴞,每每在这个时候就喜欢有一声无一声地低叫;照我听来,这单调的声音也仿佛是颇具诗意的梆子,分明为这迷茫沉睡的世界添加了几分活意或是挑出了一点儿亮色。总而言之,不管是在哪种情形下,我都已能为自己找到生存的欢快感觉;我的心永远都已处于一种全圆自足的完美体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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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之十篇原文,得自近二十年前,久病慈亲辞世前后数年之间,吾辈实在无力挽彼苦困局面及调控己之心境、乃于莫可奈何之下强行排遣,如此这般特定状态。今,世间疫情猖獗,吾等平民只得自行“隔离”在家,全凭网络与外界联系。因以闻说那等不惯独处之人,尽皆想方设法自娱自乐、致有以清点家中豆儿或花椒之类来消磨时日者。则吾人自是颇有异于此。且之前已然萌生篡辑兹文之念,今遂顺势实行之。
人生在世,有多少禁锢或局限,致吾心志不能一一展伸。而寸田活泛,意绪飞扬,虽现实若是,然梦想中依旧七彩纷呈。兹诸文也,究其根源,悉以此得之。吾辈身为画者,兼为文事,本不足为奇。而吾文事中,此“十梦”也,尽管为吾今之至爱,甚而至于在那写成之后,还曾特地尝试打印出了份“海内孤本”自玩,则吾心知,吾之身后,其整个或多将成为观之者“说好说歹”、“引证有据”之靶的。但毕竟后人之于我,更有甚实在利害关系?揄扬贬损、称许讥诮,随它去罢。这厢只秉承艺文达意表心之“中西正道”,以至诚态度抒发本真,径将深心未遂之情,未竟之志,未可实历之事境,择其大要或尤愿尤向往者,分别加以描述,如是而已。余者终是非干我事,至少已不由一己掌握。
又,此篡辑过程,本身已属“因疫避世”之际最佳“自我陶醉”之度日状态,“较之以史”,甚或一如当年西方文学中《十日谈》所述,固毋论矣。而吾原文中选择性辑录出部分文字(这文本全篇二十余万字,选文三万余),尤因所舍多为叙述事由而所取大抵皆为景物及场面描写,“灵魂主旨”只若隐若显于内中,乃似乎格外感觉平添了几分扑朔迷离之文趣。自然,文中趣味的觅得,也又全在于读者诸君“心趣”的与之是否契合,这道理甚是简单,不赘述了。
至于何以不将全文发布在此,主要原因还是其相对太长,不大宜于微信阅读这种“短平快”体裁的。顺带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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