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山雷玄幻小说系列景物描写集粹(6)
·选自《幽暝镜象》·
它静静地躺在我身旁。幽微的光照下,临时搭成的「床」边满是「灯会」筹备所需的杂物。因这是在公园的杂物间里,还有着一张「哈哈镜」,很惹人注目地立在那儿。
它美艳异常,神态鲜活,但实际上只是一具未着衣的商用模特儿,眼下被指派做「聊斋」灯组的女角胚子……
……过份的劳累总是反不易入眠。我在床铺架上辗转反侧,心中浑浑噩噩地有着许多难以分辨的意念,耳间则清清楚楚地听得墙角的老鼠总在吱吱地嬉闹,室外还有一两只蟋蟀老在秋草中低吟……后来眼前便有些金花闪烁。朦胧之中,时儿蓦然惊觉,觉得对面那厢颇有些怪怪异异的,注意看,看出那儿拥簇着许许多多人,有古装的老翁、老妪、村姑和唐僧师徒四人以及各色各样的仙鬼人物,还有着一具正象是在狞笑着的骷髅……所有的东西都在不住地闪动、拉伸和扭曲变形。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恐怕是那面「哈哈镜」在作怪吧,但心底同时也还是有一种迷迷离离的超越凡世的感觉。不过我是一点也不害怕。其实真要是有鬼神世界就好了;依照那类说法,我想,象我这种人,无论如何,也总不至于是该遭恶报的。
平时我所接触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了。我十分轻巧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松快地进入了镜中……
……忽已穿行于镜内人潮间。男男女女,和节律步罡踏斗,迷若昏死者何止万千。追兵虽已藉此摆脱,实在不愿再陷此境中了。问潮岸边休憩之人:何方乃可返得清白阳世?其笑言人间逐处皆可于不经意间堕入此境,却从未闻说尚有平安返回之路,除非便是从那至恶绝险之关杀过。再问那关是何名且居何处,彼笑言:「汝真决意闯关,关自示之与汝。」方怪其语焉不详,己身已至森森荒野。视其天愁地惨,光圆绝崖突兀壁立,崖壁脚下枯骨累累,鸮鼠窜越其间,一时不觉毛发倒竖。忽儿一阵阴风拂过,却见白骨丛中,有一老翁与一老妇,正在那厢专心一意乐呵呵干那警幻仙姑所司之事。忆昔年「落户」时云台人尝言见蛇「施露」已属不祥,况今何论于人?正扭头叹言晦气,忽觉翁妇之面皆似曾相识。视之,则余为灯会「聊斋灯组」之造型也。骇而疾走,迎面三者拦道:一为秀面村姑,一为玉面狐狸,一为无肉骷髅。──尽皆余刻刀下成型之物也,不知沾染何气,竟一齐通灵。见彼等不似有害余之意,遂施礼问道。三者各说不一。取村姑之言,由正中一路前行。良久复旋归此地,则「灯组成员」通通不见了。遂又取狐狸所示左上一路,爬山越岭,攀崖走壁,历言之不尽苦艰,依旧旋归于此处。心焦燥,道莫非此亦乃祝家庄之「盘陀路」耶?怒而索性取骷髅怪所示右下一路行。涉血河,踏污淖,穿越过亵斑秽痕密麻如云、浓腥腐臭逼地冲天之垃圾原野,复经一渺冥死寂紧仄幽堑,乃见眼前肉峰眩目,毛皮参差,好一座人形怪岭!遥见一蛇行小道迤逦上岭,因舍命循之。微茫处正不知那关尚在何地,却忽见山脊之上,立坐着唐僧师徒四人:长老合目默祷,沙僧侍立其侧;行者、八戒二人,却说说笑笑,在那厢张望。见其形貌依旧出自余手,更无骇怪。正欲相询,那行者先搭言道:「噫,那位施主,却待何往?」余咻咻而言:「大圣:闻道此间有一关,不知尚在何处?」行者笑道:「说的是那『美娘关』罢?正从此路可上。登上膝头岭,顺腿儿坡,便可见之。」……
…… …… ……
……余脱此大难,复又急急穿行谷间。自顾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创伤累计已至三二十处矣。毁衣包扎已毕,出谷,忽觉满地竟是油汗般光滑,且一道鱼鳅背也似山梁倾斜上去,两旁皆是百丈深渊,路径实是险恶!至此余已无法直立行走,遂俯身作匍伏状,身紧贴滑石,四肢慢挪,如蜗牛般蠕动爬行。也不知行了几时,只觉又饥又渴,又乏又累,而山梁尽处尚在云霞缥缈间,正不知还有几多里路。又爬了老半日,绕过一岭,日头已沉西了,微茫中见眼前突兀二峰若女人巨奶,奇耸出云,晕晕然眩悬于头顶之上。方覷得亲切,峰壑内尚有一窄涧可通过,只觉红霞一闪,双峰间飘飘忽忽,一绝美仙子踏薄云径直降至余前。视之,手执纨扇,身着轻罗羽衣,丰盈玉体若隐若显,含春粉面分明满带熟识微笑……
……因而茫茫然含泪上下视之。见暮云四合、残霞绮丽晚空之中,血红夕阳与泠泠新月竟神奇纠缠一起;下方山风呼啸、悬崖晃摇,笔直而下目可及处,置一圆圆平台,台上漩涡般有一大孔,孔中积水辉映天上日月,冷幽幽恰如魔镜。此时余心一无所念,身亦似遭天遣,于是迷迷糊糊来至悬崖边,朝那映天之镜望望,一咬牙,飞身便向那厢射将去了……
可怪其间非水,又乃一渺冥浩荡之地,视之,戈壁也。但见荒滩上黄沙垒积,刺棘摇风,一废弃河道上驼骨死马招鸦引鹫,惨切切迷指遥天而接连洪荒亘古……余茫然于此间行够多时,忽见一金字塔及狮身人面像呈现眼前。见此像亦似曾相识,苦苦忆之,却乃夜来在「灯会筹备组」C君处旋接「业务」且急急赶就之物也。正怪其不过乃余以泡沫削就,何以此时竟然如此逼真且其势巍峨张扬,那狮身竟竖起尾巴,人面亦狰狞复又诡秘地笑了。不知怎的,当即便又识其乃西方之「斯芬克斯」,遂悚悚然问道于彼。彼默然不答,却于浮沙间「唬」地伸出巨手,手中握一墙面大牌。细看牌上,却以中西两种文字分排着此等磷光闪闪字样──
永恒困惑
Eternal perplexity
方为文之深意所震撼,忽被人撼摇,且耳边清清楚楚响起人声:「老兄,夜来赶活劳累,睡得好死!」
……C君友善笑脸只在咫尺。回望身旁,模特、老翁、老妇、狐狸、村姑、骷髅连同唐僧师徒四众以及种种仙鬼人物尽皆鲜活生动,历历在目,且全似隐然带着意味深长之微笑。而那哈哈镜也亦庄亦谐地兀立于那儿,将我与C君,都拉扯挤压得好丑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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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之十篇原文,得自近二十年前,久病慈亲辞世前后数年之间,吾辈实在无力挽彼苦困局面及调控己之心境、乃于莫可奈何之下强行排遣,如此这般特定状态。今,世间疫情猖獗,吾等平民只得自行“隔离”在家,全凭网络与外界联系。因以闻说那等不惯独处之人,尽皆想方设法自娱自乐、致有以清点家中豆儿或花椒之类来消磨时日者。则吾人自是颇有异于此。且之前已然萌生篡辑兹文之念,今遂顺势实行之。
人生在世,有多少禁锢或局限,致吾心志不能一一展伸。而寸田活泛,意绪飞扬,虽现实若是,然梦想中依旧七彩纷呈。兹诸文也,究其根源,悉以此得之。吾辈身为画者,兼为文事,本不足为奇。而吾文事中,此“十梦”也,尽管为吾今之至爱,甚而至于在那写成之后,还曾特地尝试打印出了份“海内孤本”自玩,则吾心知,吾之身后,其整个或多将成为观之者“说好说歹”、“引证有据”之靶的。但毕竟后人之于我,更有甚实在利害关系?揄扬贬损、称许讥诮,随它去罢。这厢只秉承艺文达意表心之“中西正道”,以至诚态度抒发本真,径将深心未遂之情,未竟之志,未可实历之事境,择其大要或尤愿尤向往者,分别加以描述,如是而已。余者终是非干我事,至少已不由一己掌握。
又,此篡辑过程,本身已属“因疫避世”之际最佳“自我陶醉”之度日状态,“较之以史”,甚或一如当年西方文学中《十日谈》所述,固毋论矣。而吾原文中选择性辑录出部分文字(这文本全篇二十余万字,选文三万余),尤因所舍多为叙述事由而所取大抵皆为景物及场面描写,“灵魂主旨”只若隐若显于内中,乃似乎格外感觉平添了几分扑朔迷离之文趣。自然,文中趣味的觅得,也又全在于读者诸君“心趣”的与之是否契合,这道理甚是简单,不赘述了。
至于何以不将全文发布在此,主要原因还是其相对太长,不大宜于微信阅读这种“短平快”体裁的。顺带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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