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太死了，不是肺炎

2020年1月31日，农历正月初七

“荣老太死了。”

一早，村支书带着口罩到我家来，给我爸说了这个事情。我爸是当地的礼生，谁家有丧事都要请他去祭祀。村支书的口罩拉到了下巴，我盯着他的嘴，一颗唾沫星子从里面喷出来，落到茶几上。那个薄薄的的蓝色口罩湿了一部分，村支书像带着附身符一样，又走了好几家。出于对新型肺炎的恐惧，村支书是大年初一之后唯一出来走家串户的人。

奶奶坐在沙发上打盹，只听到“死了”两个字。“谁死了？”爸爸犹豫了一下，说是荣老太。

“谁？！”

“荣老太，以前跟你打牌的那个。”

她是奶奶几十年的老牌友，打牌的时候手一抖一抖的，嘴巴跟着手的节奏一起努动。糊牌的时候，两只手一抖一抖地把钱往身边扫。奶奶常念叨她和气，输一点也不恼。

奶奶一下子坐直了，“是她呀！她终于是死了啊！”奶奶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说，“怎么偏偏死在这个时候……”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了。要是在平时，家家户户都会去逝者家里帮忙。喇叭绑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哀乐能传到方圆几里。会有人帮着搭棚子，入口处用松柏枝绑成一道拱门，上面粘白色的纸花；花花绿绿的布条和经幡也挂起来，鞭炮一串一串不停地炸开。荣老太97了，是这个村子年纪最大的人。这样的喜丧本该摆上七天七夜，和尚道士轮流作法，铜锣锣鼓、西洋乐器轮番上场，龙灯狮子在堂前翻滚，纸钱如山香烛长明。

隔着马路和一片菜地，两边的人家在门口谈论，音调拖得长长的，像喊话。我听到有人说：“酒席肯定不办了，镇上下了命令不让办，镇上现在有人染上这病了，他们家好几个人从那边回来”。

“办了也没人去，谁还敢去？他们自家人都带着口罩，谁敢去？只怕是连挖坟眼的人都找不到。”

“你还说埋，能不能抬出去都是个问题。你看现在谁愿意去抬？”

一个人从马路上急匆匆地过，口罩捂着脸。他看见这边的大伯，朝这边喊一声：“对不起啊没能来给你拜年，风头太紧了，都不敢出门。”大伯也冲那边喊：“没关系啊，生命要紧。”他们继续讨论了一阵,很快又进了各家门。哀乐迟迟没有响起,阳光刺眼，周围只听得到鸟叫声。

逝者的家人打电话给我爸，请他去主持入棺的仪式。爸爸从来没有推辞过祭祀的事情，他翻出一个新口罩，又把昨天出门用的套在外面，带上眼镜，换了皮鞋。他走出家门几米，又折回来。“我想起来了！荣老太有一个女儿也住在他们那边。” 前几天镇上有几个确诊的案例，被“抓”走了，姓甚名谁家庭住址很快传遍了这里，有的名字甚至熟悉，爸爸口中的“他们”就在其中。

我爸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推了这个活。

2020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八

没有人去荣老太的灵堂，也没有听到鞭炮声。整个村子安静得像没有醒过来。

奶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叹一口气，说“我真的该去看看她的……我该去送送她。”然后又为难地跟一句，“算了，还是不去了。”

饭后，马路两边的讨论又开始了。他们似乎有一个惊喜的发现，这场没人参与的丧事，能给主办方省不少钱。

“你们算算，烟酒鞭炮，那么多人要吃的东西，锣鼓乐器，哪一样不得花大笔钱？”

“正是！别小看烟酒鞭炮，是笔不小的开销呢。现在都没人去，全免了，就这笔，能省多少你算算？”

“确定酒席不办了吧？办了估计也没人敢去吃。”

“肯定没办了，镇上现在也没人，店子的都不开张，办酒席你上哪里买东西？买不到的，刚好还省了这笔打钱。”

“要我说，这么简简单单地也好，人死了不就是睡土坑了吗？吹吹打打的，死人还能听到不成？”

“那最后就这么抬出去了？”

“听说现在还没请到挖坟眼的人呐，能抬到哪里去。”

奶奶在房间，听不到他们的喊话。她没有力气去喊话了，只能自言自语，回忆她的老伙伴：“你说一个人怎么能苦成这样啊？她真是苦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饿着肚子生了那么多娃，现在儿孙都生了五代了，谁能想到死了没人抬？九十七岁，几个人能活到九十七岁？我是真的想去看看……”

“几个月前我就想去看她，门锁了，我就在窗口叫她。她从床上大喊我‘老王啊’，我都能听到她翻身的声音。她难受啊，往家门口的水塘跳了两回，后来怕她再寻死路，家里人把门锁了她就一直在床上躺着，得有三四个月了……这个人没福分，跟‘后面那个’一样，迟不死早不死，偏偏挑这个时候。要我说，还不如当时多绑几块砖头，那回干脆在水里沉掉了，也比现在好。”

“后面那个”曾是我家邻居，在13年前的冬天过世了。2007年，那场大冰灾把每个人都关在自己家里，那个92岁的老太太便独自蜷缩着离世了。亲人迟迟没能到场，我爸把她抱出来装进棺材里，她看起来像一只黑色的甲壳虫。

“不值啊，荣老太这辈子是真不值”。奶奶一直为这个事情叹气。有人劝她说，“有什么不值的，她这是照顾后辈呢。你想想现在死了能省多少钱，什么开销都没有，埋了就完事，这是给后辈省钱呢。她这个时间挑得好呢。”

奶奶摇摇头，不接话。晚上她问我爸，“你听他们说准备（把遗体）在家里停几天？”

“明天就埋。”

“明天？也太仓促了。”

“现在到处都是瘟疫，放到家里多不干净。”

这场全国性的疾病在小山村被称作“瘟疫”，人们每天都在传哪个地方又有人发烧被“抓”走了。她一直想去看看她的老伙伴，但家人一提及“瘟疫”二字，她就不吭声了。

那天晚上连夜歌（灵歌）也没有唱。按理说上山的前一晚，要唱整晚的夜歌劝灵。奶奶跟我小声嘟囔。“连夜歌子都不唱了，这魂怎么能走得安生。”

2020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九

荣老太要“出门”了。她将从家门口被抬走，一路送上自己坟山，塞进一个洞里，从此被青山彻底掩埋。坟眼是隔壁的大伯去挖的，他还要负责填土。走之前有人给他支招，“不要去人家家里吃饭，挖完就回来，等他们把棺材落下去了，你再过去填坑。”

早上一直是蒙蒙的雨雾。一直到快十点，才听到零星的铜锣声，声音单薄得像融掉了。锣声打头，后面跟着送葬队伍，清一色是披着白布的家属。八个人抬着棺材，棺材上盖着绣有八仙的红布。我看到荣老太快七十岁的儿子也在棺材底下扛着，地上湿滑，他们在一片雾灰色里缓缓移动。剩下几个女眷在后面跟着散烟。按照习俗，能看到棺材的人家都要放一挂鞭炮以示悼念，主人家则回赠一包烟。

妈妈早早地拿着鞭炮在门口等。绕过一个拗口，红色的棺材亮出来。几家鞭炮同时响起。散烟的女人带着口罩，急匆匆把烟放在离我妈一丈远的地上，迅速转身走开，白布从她头上掉下来，像尾巴一样在泥水里膛。

“出门的那一祭总不该少吧？”奶奶还在惦记着她仓促离开的老伙伴。按规矩，每个晚辈都要在灵堂前，由礼生领着一跪再跪三跪，磕头祭祀。荣老太繁衍了五代后人，回来的不过三两，个个戴着口罩，祭祀自然免了。爸爸受托写了一篇临行悼词，发给了村支书，请他帮忙用白话念。

“其车既驾，我心忧伤；云阻何往，陟彼高岗……”这首词配的曲调很悲怆，我见过许多披麻戴孝的人，到了这个部分，总是泪如雨下。“去往哪里啊？去那高高的山岗”，在村支书的白话下，荣老太安静地启程。

队伍抄近道上了山，很快响起了礼炮，是这几天为数不多的声响。烟花在雨天没能留下一点痕迹，几分钟后一切恢复平静。奶奶长久地望着那座山包，喃喃自语：“真不值啊，我应该去看看她的。”过一阵后她又说了句，“她应该不会怪我吧？”

天放晴了。荣老太的葬礼就此结束，就像草叶上的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发了。根据报告显示，这一天，因为瘟疫和她一起离开人世的，还有304人。

作 者 | 青目

编 辑 | 加菲

设计、排版 | 子  群

图片 | 电影《百鸟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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