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一家

在小马的记忆里,她从小就穿梭于各个货架之间,众人扶着在玻璃展柜上蹒跚学步爬来爬去,稍大些又在货架一二层之间爬上爬下。当然这不是小马的职业,是小马的父亲老马和母亲老高的。

 命中注定,就是卖包的 

二十多年前,老马两口子从河北老家一路向西,带着五千多的货去大西北做生意,要说河北最出名的除了驴肉火烧,也少不了小商品制造加工。老家是个不大的县城,基本上家家都会做箱包,老马两口子也是。他们十分清楚做好一个背包需要哪些材料,布料裁成什么形状,拉链如何安上,各部分如何接在一起走几趟线,有没有衬布和裹边儿;了解生产一个拉杆箱需要哪些步骤、零件,提把、拉杆、轮子之间是什么尺寸比例,各零件如何衔接固定,什么材料适合出产什么质量,密码锁怎么设定和解码,拉杆是几套几节等等,这些老马从小就门清儿。但这手艺成本低、售价低、利润低,规模小,自然也挣不到什么钱,于是老马决定从那个环境里跳脱出来,从自己动手做到磨破嘴皮子自己卖。

那时候老马只有19岁,媳妇老高也不过21岁,抱着刚出生的大马(小马的哥哥)远赴大西北创业。小马呢?再等三年吧,小马还没出生呢。

创业不易,且行且珍惜 

创业从来都不是个简单的事,这话搁在二十年前照样适用,要知道从河北到大西北现在坐火车都得坐个一天一夜,更何况二十多年前?

老马两口子千里迢迢赶到西北,那个时候流行摆摊,刚开始他们盖了个不大的院,一砖一瓦都是老马两口子垒起来的。那个时候老马老高年轻气盛,干劲儿十足,初来乍到也没怎么置办,在仓库的货架之间,铺个被套,里面塞满杨树叶,睡在上面咯吱咯吱,还带着傍晚落日的余晖。

后来摊越摆越大,老马干脆在新开的百货商场里租了节柜台,没错儿,就是开头小马上蹿下跳的那个。当时老马二十来岁,正是做生意拼酒桌的年龄,每天跟小领导喝得不省人事被抬着回去,后来老马酒桌上拼出来的这些人,有的奉承,有的嫉妒,有的冷眼旁观。

老马热心敦厚,老高大大咧咧,利落直率。两口子很会做生意,不仅给顾客耐心介绍,还管售后,有什么问题找老马就对了,连自行车他也热心帮着修。

 小有起色奔小康 

生意小有起色后,老马老高也开始奔小康了。

先是配置了一辆面包车,载人方便拉货更方便,小时候家里没钱,老马老高经常开着面包车来回一千两百公里进货,有次正赶上暴风雪,回来给大马小马讲他们路上有多么危险。现在回想,他们讲的时候大概有一种感谢老天幸好活着回来看见孩子的激动心情,小马当时还觉得爸妈真酷。

之后,老马家在地段还不错的居民区按揭买了套房。在小马印象里,住上新房之前,一家四口挤在小小的地下室,看着最老式的大头小电视,出现雪花时还得靠手拍。

不久,老马一家四口终于住进了楼房,这次仍旧没置办什么家具,简易的折叠桌,比原来稍大些的大头电视。这段时光在小马记忆里最是美好,之后出现似曾相识的场景,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这段平淡无奇的时间里:老马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小马靠在老马腿上,老高从厨房端出来冒着热气的酸辣土豆丝,叫大马过来吃饭,夹一筷子清脆的土豆丝放进米饭里,伴着醋香和爆香的小尖椒一起放进嘴里,这是小马最爱吃的菜。一家人围坐在小桌子旁,看着电视里的《武林外传》……

生意越做越好,老马也换了辆大众,买了套更大的房子,也带老高来了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俩人叫上朋友刚好凑满一车,开车去哪?去西藏!从新疆东大门出发,经过甘肃到青海再南下到林芝那曲纳木错拉萨日喀则,最后在爬上布达拉宫,一路上各种困难一一应对。回来小马听了好几天他们的故事,羡慕的不得了。

 家住市中心出门坐大奔 

小马从上小学开始家里的情况一天天变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初二的时候小马坐上了大奔,住进了市中心的高层,虽说是十八线小城市房价也够亲民,但这样的生活足够让人羡慕。

生活好了,就得提提老马酒桌上的朋友们了,老马的奋斗史简直如教科书一般。你能忍受以前向你敬酒的朋友如今生活这么滋润吗?老马就这样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有人路过店里,也不忘酸一两句,有人好像天生抹了蜜,有人时不时在高档饭店撺掇酒局。而真心的朋友,能看到你受的苦你肩上的压力,能在烧烤大排档给你点串最爱吃的烤肝子,不放辣只放盐烤干一点的那种。

老高天生爱美,店里不忙的的时候也去逛逛街大包小包的回来,也定期烫头染发,看不出来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向来心直口快、利利索索,在家是这样,做生意也是这样。她卖东西可是在行,老顾客都愿意来。

生意最火爆的一段时间,老马老高不在店里待,只有三四个店员在店里卖货时,老顾客一来就知道去哪找老马老高打折了。

生活虽然好起来了,但老马老高骨子里还是干活受累的命,人前看起来好像一家人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人后的生活水平还是和从前一样简单。老马开了两家店,一边卖箱包,一边卖伞。买伞就带两年免费维修,只要你不丢不扔,老马准能给你修好。时间长了老顾客多了,有的顾客来的时候还不忘带点自家种的黄瓜西红柿。

 没什么会一帆风顺 

那几年经济不景气,受网购影响,老马家的生意直线下降,店铺规模也慢慢缩小,老马关掉了一个店铺。这好像成了后来慢慢衰退的征兆。

那时候,小马上了大学,离开家,对家里的情况并不清楚,只是和父母通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看到父母的白发却越来越多。

小马以为这一切大概会像大西北的沙尘暴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

直到寒假回家,小马发现原本四个店员只剩下一个,店里的货也没上新,发货量也不再按车计数,老高去商场的次数也少了,新长出来的黑头发与原本染黄的头发格格不入。

这回,小马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直到有天,老马说要还的货款还差点,小马找朋友借了一部分钱急用。她感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走进校园以外的世界,有了成年人的压力,看到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开学后,小马找了份家教老师的兼职,一个月也能有小两千的收入,养活自己没问题。

有几次老马老高面对银行账单急得想不出办法,老马揽下所有,安慰老高他有办法,而老马却常常坐在客厅看着鱼缸里那只下颌脱落无法进食的红鲤,从日落到日出。

老马问过小马,鱼无法进食都能活那么久,人为什么不可以?

老马也问过小马,究竟怎么走才是对?

 祸往往和不单行在一起 

2018年12月7日,老高突发脑干出血,当时她正在卧室玩着手机,突然对老马说:我有点难受头晕恶心,老马没听太清走进卧室,发现老高已经倒下毫无意识,老马赶紧打了120送进急救室抢救。

抢救了三天老高才醒来,以各种借口搪塞小马打来的电话,最终不得已才告诉小马。

小马哭了一天一夜,浑浑噩噩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高的一举一动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和老高顶嘴、和老高一起研究做曲奇,小马腿疼头疼的时候老高给她按摩一直到睡着才悄悄离开,小马痛经老高一遍一遍换热水袋,小马谈恋爱老高从广州带回来一对杯子,小马失恋老高委婉安慰,小马和老马吵架时她总在中间说好话……

小马正在备战考研,但那段时间她为了不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在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累了站起来学,困了就拼命喝咖啡,她以为这样能让眼泪不那么汹涌。朋友发来问候,小马瞬间决堤在卫生间四四方方的隔间里哭的一塌糊涂,哭完转身扔掉手里的废纸,像丢掉拔下的刀鞘,小马大踏步向自习室走去,像个拼命的战士。

小马夜不能眠,只有枕头知道,小马流了多少泪,小马有家不能归,考研梦又发酵了几回。

小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老高的消息。

那段时间里,老马一家坚信六个月黄金康复期,老马背着老高上下楼去扎针,每天给老高做饭喂药,生活成功把老马这个不会做饭的男人磨砺成了一个好厨子。有次老马在电话跟小马说,自己最近新学了煲汤、煮粥,学会了炒几个小菜,带着一丝丝久违的骄傲,像个等着被表扬的孩子。

谁何尝不是个孩子呢,何尝不是趟水一样过这一生呢。

寒假小马回家,看见母亲的一刹那强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下来,她怕老高难受。小马才知道,老高每天要承受巨大的身体疼痛,长期卧床肌肉萎缩,每天晚上疼的睡不着就一遍一遍喊着老马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和亮着的鱼缸,老马也没睡过一个整晚。

老高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什么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唯独这一次,老高不能了。从前吃饭穿衣做饭的手没了知觉,行走站立的腿也不受大脑支配。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有多么折磨和煎熬?小马不知道。

小马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老马做了一桌子菜,他照着老高的样子炒了小马最爱的酸辣土豆丝,煮了新学会的粥,拌了几个凉菜。而他自己喝了几口水就去跑黑车给老高挣医药费去了。

小马第一次觉得,老马老了。

三个月匆匆而过,可老高病情不见好转,这让大家有些失望,唯独老马,坚持带老高锻炼。医院的护理床负担不起,老马找人焊了一张铁床,又买来滑轮,麻绳,给老高做了一个锻炼胳膊的拉力吊环,又买来轮椅手支架,在门上安了把手让老高锻炼拉起坐下,带老高晒晒太阳,找个没人的地方锻炼走路。

六个月过去了,老高能勉强坐着,但站立和行走还是未知。

转眼入夏,老马的箱包店和伞店要开始一年中最有生意的时候了。老马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回家,他有时候把老高带去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候把老高送去针灸诊所,背着去背着回来,有时候怕老高在店里中暑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老高动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客厅的铁床上看着眼前的吊环,头顶的吊灯和鱼缸里乐此不疲的红鲤。

 难上加难有多难 

老马的生意依旧没有起色,老高的病情也勉强维持,但每天的医药费,针灸费却不是一笔小数目。

老马也不是没想过挣钱的办法,有段时间他上了一天班后,回家简单吃两口,把老高放在床上,喂好了饭和药,老马又出去跑黑车,常常夜里三点回家,挣够了医药费,转天又六点起床上班。先不说身体吃不吃得消,不久车就被扣了。老马后来也没再跑黑车。

开学前一天,小马在图书馆为考研拼命学习的时候,老马打来电话,说学费能不能申请缓缓再交,第二天就是截止日期,老马没能为小马凑够学费。

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

商场要拆了,老马说明天就让关门,这意味着什么?

老马失业了。

曾经很多次,小马怕老马想不开。唯独这一次,小马真的怕了。

下午老马转来两千多块钱,不用说,小马也知道是仅剩的钱。老马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你再把钱转给我,还反复提醒:“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马以为明白了。

原本举步维艰的生活,像彻底被火山喷出的岩浆瞬间侵蚀。

小马夜里两点坐在书桌前,看着刚刚翻开复习考研用的日语书,合上,打开,合上,打开。最终还是决定合上。

小马总是像在和时间赛跑,到底是考研先来,还是意外先来,最终,生活赢了。

最近,老马和小马商量决定还从摆摊卖包做起,像25年前一样,一切重新来过。25年的时间,老马老高经历了一无所有到人上人的生活又到一无所有。

老马从风华正茂到如今不惑之年,为一家人的生活拼命奋斗,如今从零开始但仍有一身干劲。老高磨去了要强的脾气,任命运捉弄,忍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但好在老马从未放弃老高,坚持锻炼给予老高精神鼓励。

小马还在上大四,很多次想放弃,干脆回家和老马一起养家照顾老高,但老马的一通电话,用微颤的声音说,不能用老高的后半生换小马的下半辈子,稳住了小马考研的心。很少提到大马,因为此时的大马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有自己的家庭要去照顾,不是大马不爱这个家,在老二出生前大马的工资都是拿来补贴两个家庭的,他真的竭尽所能了。

这一路走来,感谢帮助老马一家的亲朋好友,也感谢冷眼旁观把这一切当做饭后乐子的人,感谢命运让老马一家经历起起落落,感谢生活磨平棱角,不再那么利锐刺眼。

生活像一面镜子教会老马一家的,是学会面对自己,盛装华丽也好,衣衫褴褛也罢;学会放下戾气,收起过分的自尊心,拿出不堪的一面;学会与过往握手言和,年少有为也好,不惑之年重头再来也罢。

*本文来自读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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