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书 | 虞彩虹:芍药
自然书
女子邀请男子同去观景。男子虽已看过,依旧答应同去。不为观景,只为可以相与戏谑。临别男子以芍药相赠,以示爱慕。
芍药
文 | 虞彩虹
牡丹仿佛是芍药甩不开的影子。比如,唐代刘禹锡有诗曰:“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赞美牡丹出众,自是无可厚非,可因此不惜说芍药妖无格、芙蕖少情韵,叫人心内颇有不平。
谁曾想,作为药用植物,芍药和牡丹共同出现于我国最早的本草著作《神农本草经》,芍药位列中品,而牡丹位列下品。牡丹那个“木芍药”的别名,足以说明,从前牡丹并没有芍药那么知名。芍药早早入了《诗经》,亦为佐证之一。《诗经·郑风·溱洧》云:“溱(zhēn)与洧(wěi),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春风送暖,河流解冻,三月三日的上巳节,溱洧两水附近的人们,手执兰草去水边沐浴,以祓除不祥。女子邀请男子同去观景。男子虽已看过,依旧答应同去。不为观景,只为可以相与戏谑。临别男子以芍药相赠,以示爱慕。
芍药跟牡丹,易被混淆,这倒也是事实。多年前,我曾与同事认真请教度娘,当时似乎是颇为清楚了的,可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后来,清明祭祖,在芍药地里,又曾就芍药和丹皮怎么区分请教于公公,亦得详细解答,后又全然忘却。这就好比跟一些人,有过一面或几面之缘,长久不见,终又陌生起来,回到原点。说到底,是用心不够,亦或缘分未到。
事实上,在我很小的时候,芍药是作为药材得以普遍栽植的。在父亲有限的务农生涯中,所种药材似乎只有芍药、丹皮与桔梗。加工时,隐约记得芍药根要用刀切,丹皮要抽去那根白色而光滑的芯,桔梗则需去皮。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丹皮竟是牡丹皮。度娘云“花多为白色。以根皮入药,称牡丹皮,又名丹皮、粉丹皮、刮丹皮等,系常用凉血祛瘀中药。”
其实,关于芍药与牡丹如何分辨,早有人总结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来,综合一番,约摸如下:牡丹,木本,枝干硬朗结实,芍药,草本,花枝相对柔软;牡丹叶宽,叶形三裂,叶面绿中泛点黄,芍药叶片狭窄,是单叶,正反面均为黑绿色,亦更有光泽;牡丹花期一般在4月下旬,芍药花期则在5月上旬,故有俗语“谷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朝看芍药”;牡丹花色亦比芍药丰富许多。
一个木本,一个草本,表面看,是刘禹锡说芍药“妖无格”的原因,其实,里面隐含了牡丹的逆袭过程。在唐以前,与牡丹有关的记载几乎都与药用价值有关。一个普通人的喜好未必能改变一种花的命运,但一个掌权者的喜好,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由于受到武则天的钟爱,牡丹被大量培育,不但品种花色增多,且出现了双头牡丹、千叶牡丹等观赏性极高的新品。唐玄宗开元末年,裴士淹从汾州(今山西隰县)众香寺得白牡丹一棵,植于长安私第,到天宝中成为都下奇赏。唐李濬《松窗杂录》记载,唐玄宗命人将红、紫、浅红、通白四种牡丹种于沉香亭前,一日邀请杨贵妃月下赏花,命李龟年奏乐,李太白写诗。李太白以牡丹花之美喻杨贵妃之貌,作《清平调》三首。第三首云:“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宝玉感叹草木有情,所引“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的典故,就是出自于此。牡丹终被誉为国色天香,它和芍药的地位也因了贵族的喜好而逐渐发生逆转。在五代人所编的花卉排行榜《花经》中,牡丹位于“一品九命”,而芍药仅排第三,列“三品七命”。从此,牡丹为花中之王,芍药为花之丞相的说法日渐深入人心。
虽如此,也不能阻挡人们对芍药的喜爱。它有别名曰将离草,故古代男女在表达结情之约或依依惜别时都会互赠芍药,《诗经》里那个男子赠芍药的用意也就不言而喻。古代西方也有关于芍药花的传说。西方人一直认为芍药具有某种魔力,凡有芍药生长的地方,恶魔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可对抗至毒之花——曼陀罗。在我看来,牡丹和芍药各有其美,谁也无法替代谁。
提及芍药花的古诗词颇多,唐有白居易的《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草词毕遇芍药初开》、韩愈的《芍药歌》、张泌的《芍药》、元稹的《红芍药》,宋有洪炎的《次韵许子大李丞相宅牡丹芍药诗》、秦观的《春日五诗》、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元有刘敏中的《清平乐·张秀实芍药词》、王哲的《红芍药》等。只是,除却韩愈,多是借花抒情,少有真正用心写芍药花的,读来不免有些遗憾。倒是在艺术绘画史中,有关芍药的艺术精品丰富多彩。比如,光绪皇帝曾御笔《芍药图》,著名油画大师张秋海曾作《张秋海芍药图》。
不过,再好的诗词与画作,在《红楼梦》的“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面前,都不免逊色几分。“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那些诗画,又怎敌得过憨态可掬、醉卧花下的史湘云?人与花相得益彰,是《红楼梦》的经典,亦是芍药花的幸运。
闲人看花,农人重果。芍药所谓的果,其实就是地底下的根,外表浅黄或灰紫,内里白色,富有营养,具有镇痉、镇痛作用,该是芍药的精华了。芍药一般种植三年后采挖,称毛芍药。将毛芍药的块根剪断,去除其他根须,剩其尾根,每两根一株,种下,四年后采挖,称结芍药。这是父亲告诉我的。结,应有控制其生长根数的意思,颇为形象。想起白术、玄参、贝母等,都是借摘花来保证根茎营养的。若为药材之需,将芍药花于含苞时就摘除,别说芍药花会心碎,我也会心碎的。父亲还说,从前买卖芍药未必称斤论两,还有“判芍药”,即按芍药所开花朵大小来定价,花朵硕大者自然价高。凭花判果(即根),一个“判”字,生动地道出了别样的买卖方式。此外,还有拿芍药根敲击酒壶,辨其声而给价的。“好芍药,一根可以换一壶酒。”几乎滴酒不沾的父亲,说起来竟颇嗜酒一般。这是一个种过芍药的人,才会有的说话语气。
芍药集观赏、食用、药用于一身。且不说长成后抑或开花的芍药,单是芍药的芽,亦是一道至美风景。初春,草地远未泛绿,但红紫的芍药芽却已早早从泥地拱出,油亮、茁壮,如笋状,似笔尖,那真是大地上极富生机的一幕。
以花为食材,是美食,更是美事。以芍药花为食材的美食,不可胜数。煮粥、制茶、做饼……清代德龄女士有《御香缥缈录》,曾叙述慈禧太后为养颜益寿,特将芍药花瓣与鸡蛋、面粉混和后用油炸成薄饼食用。此外,还有芍药花羹,芍药花酒、芍药花煎等,这些名字,听着就已非常美好,亦叫人颇想一试。
芍药也曾是调味品。西汉辞赋家枚乘《七发》云:“熊蹯(即熊掌)之臑,芍药之酱。”可见芍药在东汉时是一种调味用的香料。再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云:“芍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东汉经学家服虔认为“芍药之和”的意思就是以芍药给食物调味。不过随着大蒜、胡荽等香料引入并广泛运用,芍药这种香料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怪不得宋代陈元靓《事林广记》、清人顾仲《养小录》等所载的香料中,均不见芍药之身影。
“牡丹之爱,宜乎众矣”,不足为奇;洛阳有牡丹花节,亦不足为奇。如今,各地花节雨后春笋般冒出,其中亦含了芍药花节。人们趋之若鹜,纷纷要在有限的花地里拍出无限的花海来。其实,每年的四五月,农人自然种植的土地当中,还能欣赏到零星的芍药花与丹皮花,或红或粉,美得自然。和那些所谓的花海比起来,这些芍药与丹皮,从哪来,将到哪去,明白、单纯,亦叫人心里更为踏实。
配图:网络 / 编辑:赵宇
虞彩虹,金华磐安人,金华市作协会员。好涂鸦,以记录生命沿途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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