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理洵:知堂三题
朝花夕拾
周作人继承了这种眦睚必报、尖刻诙谐的根性。所以有人说他温厚的个性是‘修养来的圣人’,而‘不是天生的圣人’,还是说得很到家的。”
知堂三题
文 | 理洵
周作人之“药堂”
周作人自编文集中有几个集子都与“药堂”有着关联,如《药味集》、《药堂杂文》、《药堂语录》,显然这与他的书斋号关系密切,文字的编成亦多在此一时期,亦即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或四十年代初期。实际上,详细观察,一九三八、三九两年,作者的文字结集出版还是断档的,一九三七年出了一册《瓜豆集》,一九四〇年才出了一册《秉烛谈》。作者何以喜用“药堂”二字,颇费思量。
周作人常用的书斋名号较多,如早期所用的“右安书屋”、“苦茶庵”、“苦竹斋”,后来的“药草堂”、“十药草堂”、“东郭书塾”、“苦雨斋”等,似乎都为读者所熟悉,当然最为熟悉的也可能就是“苦雨斋”了。此外亦有笔名与堂号混用的情况,如“知堂”、“智堂”等,亦偶见于文字落款。显然,“药堂”的来历,大致是应与“药草堂”、“十药草堂”相关的,说简称亦不能算作偏颇。
实际上,周作人在一九三八年八月十四日作过一篇文章《药草堂记》,应是能够看出“药堂”堂号的来历的,此文他在《药堂语录》序中亦曾提及,只可惜我在前此后此的几种册子中并没有翻看到,又从网上搜罗了一番,终究是不见踪影,只好多看了几遍序文,以解胸中的块垒了。周氏说,“至于药草堂名本无甚意义,不过要说有也可以说得,盖此处不用别的名称总有些缘故,即此说是意义亦可耳。数年前作《药草堂记》,曾说明未敢妄拟神农,其意亦只是摊数种草药于案上,如草头郎中之所为,可是摆列点药就是了,针砭却是不来的,这也值得说明。”此语意思似乎是,自己的文字,可以载道,但不须救世,即所谓“针砭却是不来的”,然而虽是如此说,效果当然却是不能如此就可罢了的。而后又说,“吾语岂能有此等药味,但得平淡过去,不求为良药,故无须苦口,吾乡人家夏日常用金银花夏枯草二味煎汤代茶,云可清暑,此正是常谈的本色,其或庶几近之,亦是本怀也。”何尝是没有说出了自己的为文之道。
以此,许亦能看出堂号“药堂”的况味来,只是未免有些缺憾,这都是未曾见到他的那篇《药草堂记》的断章取义的说谈,要说切中肯綮亦或未知,然而倘能申说他的准确的胸臆仅有一二的分量亦是觉得满足的。我的读书常常满足于不求甚解亦或一知半解,觉得这样方不走进牛角尖,自己才是松懈的,这,亦然应是另外一种缺憾了。
周作人《药堂语录》
周作人《药堂语录》收文五十篇整,大多为他在《庸报》发表过的文字,写作时间在一九四〇年倾,次年应报社之约才编订了这个集子出版。这些文字的成就,作者在后记中有所交待,“近数年来多读旧书”,“读过之后或有感想,常取片纸记其大概,久之积一二百则,有友人办日报者索取补白,随时摘抄寄与,二三年来原稿垂尽矣。”抄与《庸报》的约在四五十则,亦即《药堂语录》的内容。文字大多极短,五六百字上下,多者千字左右,已极少见。各篇内容,无非先从书的版本、卷数、著者、得书因缘说起,而后摘取书中所感兴趣者一鳞半爪说开去,但亦极为节制,点到为止,可以为月旦评,可以作索隐志,都为不可,总之是与书相契,略述己意而已。倘读得一两篇,原亦无可无不可,只是多读几篇,难免失了兴致,顿觉枯燥乏味,此时亦难免想起著者后记中的另一段话,“读一部书了,偶有一部分可喜,便已满足,有时觉得无味,亦不甚嫌憎,对于古人何必苛求,但取其供我一时披读耳,古人云只图遮眼,我的意思亦至如此。”一层意思是亦可将他作古人看,不必苛求则可,另一层意思是偶有一部分可喜便应满足,只图遮眼罢了,于是才觉得过得去。
民时众人似乎都有个习惯是,快至年末终了,总喜欢拿出一年写就的文字做个小结,归纳在一起,条件成熟便可出一本集子,篇数多少且不论,文体差别且不论,得失优劣且不论,就只是集结在一起,便是一年的收获了。这一点,以周氏兄弟最为鲜明,可以从前序后记中得知。《药堂语录》显然有此意。此集原在《庸报》刊载时,栏目名为“药草堂随笔”,又作《药草堂语录》,成书时书名显然变通而省俭了。
作者又说,“至于药草堂名本无甚意义”,“不佞虽未受五戒,生平不打诳语,称之曰语录,自信可无惭愧者也。”称之为“语录”且不论,只是药草堂名,究竟有无意义,多少总须是应有一点的罢,世间总有人说“名可名,非常名”的,亦或只有作者才真正明白“本无甚意义”中的“意义”罢。
“巷内驴鸣”
抗日战争结束,汪伪政权垮台了,曾经被特任为伪教育总署督办的周作人,亦自然是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重返北京大学国文学院国文系讲坛,讲佛教文学课程,但据时在北大读书的邓云乡回忆,“这时他虽然每天仍坐着自用车到红楼来,却并未来上课,课是由许寿裳老先生哲嗣,后来到了台湾大学的许世英教授代上的。”
这时的知堂,也许是故作镇静,也许是不以为然,仍然平静地过着他的日子,去琉璃厂淘旧书,阅读、写文章,生活节奏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很快,时局的改变,北大他却是待不下去了。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日,北平各报纷纷刊载前一日重庆专电:“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已由昆明返渝,准备赴平,倾对记者谈:‘伪北大之教职员均系伪组织之公职人员,应在附逆之列,将来不可担任教职;至于伪北大之学生,应以其学业为重,一开始补习,俟补习期满,教育部发给证书后,可以转入北京大学各学科相当年级,学校将与以收容。’”本来校长为胡适,但这时他在海外,由傅斯年代理。
周作人见报后在日记中写道:“见报载傅斯年谈话,又闻巷内驴鸣,正是恰好,因记入文末。”这篇“文”,应该是他于十二月二日所写的文章《石板路》,文末落款年月后缀入“时正闻驴鸣”数字。文章自故乡的石板路说起,引经据典,而至于石桥,倒是平静得出奇。实际上,仅过了几日,十二月六日,他就因汉奸案被国民政府逮捕送至北平炮局胡同监狱里了,翌年五月,以飞机解送南京关押于老虎桥监狱。飞机上可以带书,周作人带了他自己的一本集子《谈龙集》。
周作人所谓“又闻巷内驴鸣”,一般的解读,是指他辱骂傅斯年的。重庆接收大员到北平时,素少求人的周作人曾写信与傅斯年,这位昔日的门生、“新潮社”的战友,表示自己苦于无奈,被逼下水,且并没有为敌人做什么事情,希望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解自己于“倒悬”。傅斯年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平日里就有“傅大炮”的美誉,一怒之下,对周作人的信件详加批注,公开发表,以昭世人,搞得周作人丢尽了脸面,二人因此结下了梁子。其实要说,傅斯年对于周作人的看不起,大致从西南联大敦促他南下至昆明而无果时就开始了。
有一种解读认为,周作人以傅斯年谈话为“驴鸣”,是借用了明末遗民傅山的典故。傅山是明末清初具有民族气节的典型人物,是有名的学者、杂家,无意于宦途,与官方有着极大的不合作精神。他被人称作是研治诸子“开山立派”式的人物,著名的观点之一,“或问长生久视之术,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长生久视,徒猪狗活耳!或问行生精汉魏古诗赋,先生曰,此乃驴鸣犬吠,何益于国家?”是主张诗文应该“生于气节”的。周作人的所谓“驴鸣”,即来自于傅山“驴鸣犬吠”之语,细细想来,这种解读,能否作一家之言,还是可以让人莞尔一笑的。
周作人对于傅斯年的辱骂与嫉恨,在以后的日子里,可谓绵绵无期。身处老虎桥监狱,他以写打油诗来书愤,其中多首是含沙射影针对傅斯年的。《骑驴》诗云:“仓促骑驴出北平,新潮馀响久销沉。凭君箧载登莱腊,西上巴山作义民。”诗后一条自注就说:“骑驴系清朝状元傅以渐故事,此乃谓傅斯年也。”借用傅以渐身形奇硕不便骑马而骑驴上朝,以及南宋笔记《鸡肋篇》中登莱义民食人肉的故事,讽刺忠义之士的假面背后躲着野蛮的食人者,可谓恨之入骨了。当然,他此时所怨恨的,不只傅斯年,还有很多人,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七日的日记中就写道:“近年所见事、人中,败类卑劣、无人理者,沈启无之外,有赵万里、王纺源、顾子刚、沈兼士,此辈何多也?又皆是浙西与吴人,亦奇。”显然找骂,一笑。
耿传明在《晚年周作人》一书中谈到周作人“巷内骑驴”的日记,说,“这显然是拐着弯骂人了。他的祖父介浮公就颇擅此道,周作人继承了这种眦睚必报、尖刻诙谐的根性。所以有人说他温厚的个性是‘修养来的圣人’,而‘不是天生的圣人’,还是说得很到家的。”挖苦他人,且连及到了他的祖宗,亦不能不算作是尖酸刻薄了一点罢。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理洵,字安父,别署新雨堂,书评人、作家。出版有《与书为徒》《猎书记》《铁未销集》《魏晋风流多少事》等著作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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