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原创|黄纪云:往事(十首)

向度微刊诗歌专栏

走向经典阅读

像那些古代的经典之作一样

对我个人而言,我尤其喜欢《往事》这辑作品,我以为它最为单纯而没有负累,但却有着最为恒久而丰富的意境,这些诗歌就像那些古乐府诗,你无需了解太多信息,就能被它们轻易打动。我以为《往事》里的一些作品也将永久流传下来,像那些古代经典之作一样,成为中国人记忆中的诗歌经验。

——楼河

Poem

'The wearable piece of contemporary art' ——能穿越古今的艺术,这是Poem对自己的定位。

往事(诗十首)

黄纪云

初恋

第一次见她,在细雨中的

河埠头。竹笠,遮住了她的脸

只见她不停地捣着、搓着

背后的脏衣物高过她蹲着的身子

她母亲挑着一担盐

先下了船。接着是我的母亲

还未到贩私盐、卖海鲜的年龄

我跟在后面

她连忙回屋为我们倒茶

没说什么,朝我笑笑

转身,到院子里

把鸡赶进鸡棚,随后,不见了……

一会儿,领着两个弟弟进来

又朝我笑笑

很快,冒着雨,去洗衣服了

而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竟想哭

或许因为——

她颀长的脖子上带着她父亲的孝

只是版本不同

夜风吹过防风林,如小偷爬墙

黄昏的脚印里

留下被海浪吻过的笑声

白衬衣、草绿裤子

你不许我太靠近

哦,幻灭的,是煤油灯

和用旧报纸装修的房间

你在灯下复习迎考

让我坐在你的

旁边辅导。突然

遭到一只蛾子的袭击,灯熄了

蛾子也被烧得剌剌响……

直到你母亲的

脚步,从梯子上响起

最奢侈的回忆,是去海边看

露天电影。在人群里

疾走,我用手电筒

照你的脚尖

当经过一片墓地时,你的双脚

如上紧的发条

双手紧挽我的胳膊

我像电影里的英雄,昂首挺胸

现在想起来

我们好像就在银幕里,一直

等着卸妆、谢幕、哭泣

回忆

月亮从海里升起,又大又圆,天地橙黄

(后来,不管到哪座城市

月亮,总是如风干的鲳鳊鱼

挂在阳台上)

挑着粪桶,或背着书包,山路深一脚,浅一脚

弯过山嘴,村子里炊烟袅袅

那时鸟多树少

从田里返回,归鸟停在我的扁担上

(后来,深夜回家,也闻鸟鸣

往往突兀一两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为之一惊)

那时,母亲年轻

那时,没有什么事比回家重要

——不过,经常吃不饱

只好铤而走险,卖私盐,买私粮

一旦抓住,就被送去劳教

那年初夏,厄运降临,二哥在我们的哭声中

被送往离家很远的地方……

父亲觉得没脸见人。从此,不出家门

村子里的人都说他疯了

直到我大学毕业,分配工作

他才肯出门干活,重操旧业

(父亲是个木匠。去世时,二哥比我哭得伤心)

奶奶

奶奶坐在门槛上

等爷爷和大伯回来,从潮涨到潮落

从民国三十六年到公元一九七六年

大伯母早已带着两个女儿

改嫁到山后一户有三个光棍的人家

——直到父亲病故

我把榔头、斧头、刨、凿

这些祖传的修船工具,统统扔进大海

拎着一条蛇皮袋,登上开往温州的船

两年后的一天,奶奶到了弥留之际

母亲催我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想不到,她竟蓦然

从病榻上爬起,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边哭边喊着爷爷的名字:希全啊,希全

我惊呆了。母亲也不知所措

奶奶病容全消,眼睛放出锐利的光

第二天凌晨,我刚睡下

就被母亲的哭声惊醒……奶奶走了

记一次海难

出事的船,如死螃蟹,歪斜在海滩上

夜潮到来之前,将死者入殓

将他们的遗物烧成灰

——这是规矩

谁也不说话。谁也没闲着

但棺材店里,没有计划外的棺材

父亲急得满头大汗

又从家里搬来四副门板

临时打了两具棺材

顿时,海滩上火光冲天

世界浓缩了

浓缩成父亲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

往事

我和狗沉浸在奶奶讲述的

“牛郎织女”的故事里

突然,奶奶一声惊叫

狗嗖地冲出院子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奶奶说刚才一颗流星从眼前划过

好像看见爷爷回来了

我也急忙跑出去

黑魆魆的,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才知道狗惨遭谋杀

被人偷吃。奶奶哭得很伤心

不久,病倒了……

奶奶把我叫到她的床前

说她很幸福

很快就要和爷爷团聚了

但嘱咐我,别忘记代她为狗超度

就在奶奶去世的当天下午

我妹妹出生

母亲,让接生婆交给我一个簸箕

让我将里面的东西(后来

知道是妹妹的胎衣)

送给村里那个闹肺病的屠户

我来不及穿衣服

赤膊。在烈日下

飞快穿越一片开阔的番薯地……

妹妹学步前,我不敢抱她

总觉得她是奶奶转世的

(母亲说过,奶奶一断气

她肚子就开始疼了)

后来妹妹会走了,老粘我

我又觉得她是我的那只狗投的胎

金福哥

生下来算过命的人,有谱。“这孩子,

最好,不到十五就发‘颠痫’,变傻,

否则准是贼。”——老和尚如此说。

祖母转告母亲,并不许我叫她“奶奶”,

叫“阿婆”。儿子不孝,对不起祖宗。

母亲含泪将我送给表姨妈养,将她

的大儿子金福哥领回家。三岁,贪玩,

从丈许高的楝树上摔下来,砸死一只

正在树下觅食的老母鸡。除右额角

磕在旁边的锄头上受了伤,安然无恙。

母亲且惊且喜,催祖母再问问老和尚。

老和尚慈悲:孩子转运,可抱回养。

五岁,跟金福哥捉鱼摸虾,不管严冬

酷夏——除非括台风或下大雪。后来,

上学。寒暑假,照样如此。滩涂上

最难学的活,是捉“跳跳鱼”。无论

钓、踏、挖,金福哥都是能手。可我

一天也捉不到几条。傍晚回家,他

总从他的篓里抓一把,装入我的篓里。

我知道他是要靠这些小海鲜为家里换

柴米油盐的。他身材魁梧,力气大,

胃口也大,午饭,却常只带两只糠饼

充饥。有时,我给他一只或半只麦饼。

他先一把夺过去,然后抱着我的头,

又强塞进我的嘴里。上大学后,只要

回家,总去看他。但,始终不见他的

日子,有所好转。有一回,对我说,

靠讨“小海”,过不下去,有人约他

去上海捕“河鳗苗”,想试试。不久,

即传来跌入水深流急的陡闸的噩耗。

母亲

没想到该响起《东方红》的时刻,哀乐低回,

竟令人产生某种莫名的新鲜与快意。

——突然,汽笛声,井喷,从大队部屋顶和临时

架设在田头的高音喇叭里。

母亲连忙放下粪担。低着头,立在路旁。

我跟着撂下。一屁股坐在乱石上,摇着笠帽。

又是哀乐低回。母亲挑起粪担继续赶路。

我憋足劲,正准备全速前进,前头的粪桶底裂了,

大粪劈头盖脸泼了一身。

丧魂落魄地往河边奔,一头扎进河里。

赶到自家的“单干田”时,母亲已施完肥,

开始“摸田”。悻悻然踏进田里,粗气都不敢喘。

太阳,从西斜,到山顶。半个下去,整个下去。

全黑了。母亲,始终不吭声。

回到家,灯火通明。父亲大哥二哥回来了。

妹妹们高兴得如过节似的。东家付不起修船工钱,

给父亲十斤咸鱼干,一刀猪肉。

全家人都要求晚上煮“猪肉饭”,母亲就不肯。

“毛主席追悼会都开了,还怕‘分田单干’有罪!”

话音未落,母亲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给父亲

第一次见你,隔着主体性,缺席地哭喊。

哭声却全被你吸附。——那时,我是个楞头青。

怎么也抓不住理想信念的“总开关”。

非得脱掉祖传的麻布丧服。

和你扭打着走向父亲的墓地。

仿佛还没来得及转身,二十五年过去。

我躺在120急救车里。

忽然想起——

父亲睡在病床上,我睡在床边的地下。

父亲的呼噜声如同他手里的锯子的锯齿似的。

并拿住你的脖子使劲地锯,锯。

白箬岭

从冬至日看去,如同刀痕对于母腹,

那被废弃的蜿蜒并不多余。

(其实,日子并不孕育什么。就是

这些椎骨似的穿越阴阳的好日子,

也并没让攀爬的影子发福。)

被风靠近的事物,再次冰释。

白衬衣,草绿色裤子,流水一般在暮色里发亮。

尽管她那刚红过的眼眶总是遭到疲劳疯狂的挤兑。

尽管良心早已被爱情认领。而两只堕落的

蝴蝶战斗机似的从那著名的城楼上空呼啸而过。

啊,我爱你,白箬岭!

“白箬岭头乘凉。”——在老家,

是一句口头禅。意思是,不要想得太美。

可想见,当年,这条用光滑的溪石砌成的山岭

是如何琴索似的拨动着村野鄙夫们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

当我再一次抬头仰望,瞩视的目光

终于被祖宗接纳。唯有她,

还坐在岭上那破败的路廊里(风将她的手吹得很白),

教她心爱的教书先生怎么卷衬衣的袖子。

Summer poetry reading

读黄纪云的诗令人暗自感慨,看来在写作领域有所担当的人不是只侵淫于文字技艺的人,他的社会认知、思考和历史视野,以及在如此富有特色的体制下经营一份民营企业所独有的社会体验与政治敏感,使他的思想与诗歌感知的触觉触及了更深更广的范围,那是一种充满危机的领域。黄纪云的诗歌写作向外扩展至整个社会与历史层面,向内延伸到记忆与心灵的深处,写作对于他来说主要意味着对生活世界与自我的反思及其表达。

可以说,在黄纪云的诗歌写作中,证词记忆的主题将与一种没有偿还的社会伦理情感上的债务意识联系了起来。他在写作中探索着一个从属群体或弱势群体逐渐被湮没的历史记忆,把一种永远不会被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记载的往事从沉默中拯救出来。作为一种证词记忆的出现的,是一种自传记忆与自传经验。

系统地阅读黄纪云的诗,几乎可以通过这些证词记忆勾勒出诗人早年的整个生活史,以及家族生活史,事实上这些诗篇提供了与无数人命运关联着的一部乡村中国社会生活史。在覆盖着尘埃似的自然遗忘和意识形态实施的遗忘工程交互作用下,个人证词记忆的角色实际上承载着社会记忆,关于苦难、饥饿、死亡与贫贱的记忆,以及其他范畴的记忆——悲痛的、羞辱性的、败坏的和不光彩的记忆,深入地挖掘出历史记忆中的政治伦理维度。

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人们来说,不仅创伤性的往事会在压抑中遗忘,现实也会因为庞杂、变异、喧嚣而失去其稳定的表征形式,在我看来,黄纪云的诗歌写作找到了一种将新闻时事语言寓言化的、极其浓缩地表述现实的方式。这一杂糅的话语既保留了现实的感性直接性,又具有了超现实意味的启迪。

在证词记忆的书写之外,黄纪云的诗歌写作拥有一种基于记忆之上的反思性话语,这些诗篇中常常清晰地表露出现在的心态,它们不只是为着提供一种证词记忆,而是表现为对过去岁月、人与事的一种哀悼、凭吊与祭奠,由于叙述话语的重心移向了当下,与证词记忆相比,感受、主体性与修辞都变得复杂起来。

——耿占春《我们都有一个负债的灵魂》节选

The poem is comprehensive by me or you

黄纪云近期的诗常常是由一件“本事”,造成转喻的主题化。谐谑中含有怅惘,随兴中猛然抵达惊觉,它们牵出更为深广的历史语境,启人心智,教人难以忘怀。在诗人近年创作的诸多诗里,面对存在的悖论,除了诗中的“说话人”,还始终有一个沉默的“审视者”。这个审视者往往就是诗人自己。被审视的既是特定族群,也包括诗人自己。“我”成了我观照的准客体。这是一种自我怀疑带来的坦率的良知力量,它使人深入生存,并对自己重新陌生。我们在此看到了黄纪云的诗歌写作理念:诗的语言应是富于“去蔽”功能的准确的语言,诗人的工作是以精确的语言,来对我们的生存境况做出诚实而深入的叙说和探询。在这些诗中,诗人是将与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密切相关的噬心经验和悖论,经由思辨提炼出来,然后不留余地地展开精审的叙说,并暗含着犀利的“分析”。

黄纪云一些诗中揭示出的悖论,往往逼向生存境况的终端,它们大多甚至是无法真正“解决”的。它们是此时代国人某种不可改变的“宿命”,但认识它们却是清醒的人们的使命。而这样的诗歌写作所具有的不容忽视的意义是,它会使得我们的存在更少遮蔽,更多敞开;更少卑屈和蒙昧,更多尊严和自觉。

还有一类给我深刻印象的作品,即诗人对胞衣地故乡往事的追忆,对自己昔日生活细节所串联起的生命履历和灵魂来路的表达。诗人深入到故乡西门岛一群自豪地自嘲为“烂泥猢狲”们生活的历史底脉,写他们颠踬的命运和他们对命运的抗争。其中《海岛》《给故乡——西门岛》《逃荒》《祭祖》《难产》《往事》《你是什么》《民兵营长》《回忆》《遗产》《记一次海难》《奶奶》等,尤其感人至深。在这些诗中,读者得以领略诗人创造的复归大海、滩涂和生命本源的“还乡者”的道路,得以看到那些被都市化浪潮所忽略和贬低的细小的乡村事物重放光华。黄纪云将个人内心生活的涡流和具体历史语境的真实性熔合为一体,唱出了既“古老”又“现代”的苦甜并存的心灵还乡者之歌。这些诗作,其语境似乎是建立在胞衣地的乡土之上,但是它们又奇妙地超越了简单化的恋土情结。“亲人”“岛屿”“家宅”“故乡”在他的诗中,虽不乏确指性,但同时也成为一种灵魂来路的象征,常常会引申至一种带有超验感的人类生命意志的图式。

与早年不同,黄纪云近年诗歌,自觉地追求诚恳、率真乃至笨拙中潜藏着的灵韵。与他心仪的题材相应,诗人往往是选用恰切成熟的口语,真实地表达内在经验,并试图用具体超越具体。于诚朴中求真味,于直接中求隐奥,意味着诗人对语言的挑战进入了另一个量级。“中年写作”,不再追求烈焰熊熊的效果,它更像是恒久的木炭,不会纷扰我们的视线,使人凝神。正是这些近作,以其独特的生命经验记忆和个人语型,不时擦亮着经验读者的眼睛。

从黄纪云近年的诗中,我看到一个自信而不争,一步一个脚印,在对个人经验和语言的深入涵泳中,最终探到属于自己的矿脉,捧出自己生命经验中的贵金属的诗人。我以为,这可能真正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值得我们进一步郑重期待。

——陈超《一个有个人化心智和血流脉象的诗人》节选

在我们置身其间的历史语境中,在现实本身的魔幻和荒诞已经超出了小说家对故事的编造的情况下,诗人何为?他还能履行守护良知正义的职责吗?

读纪云兄的诗集(《宠物时代》)让我想到米兰·昆德拉在谈卡夫卡时,他说诗人并不创造,诗在我的背后,它长长久久守在那里,诗人只是发现了它而已。

在我们所处的历史语境向诗歌提出新的问题时,我觉得发现突然变得非常重要,在纪云的诗集里,我可以说到处都看到了发现的力量。纪云的诗集展现了这样一种立场:“我在这里,我发现”,揭示我们所处的时代迷失在其中的历史语境。他的整本诗集都在回答这个问题。诗歌的发现意味着,它确实为我们的行为作证。在现实的魔幻的程度已经超出小说家的想象力的情况下,他坚持作证。不是大声疾呼,也不是站在道德和思想伦理的制高点来谴责,我知道很多诗人是这样写作,但纪云不是这样。

在纪云的诗中,在这些个人的记忆、个人的思考当中,他都在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是通过一系列的情景的刻划和呈现。情景在这里被发现,意味着塑造,跟古典诗歌的境界说是一脉相通的,只是我们是在一个新的历史语境当中,新的生存境遇当中,新的语言使命下来完成。纪云的发现就是体现在他不断地提供一个又一个的情境,通过错位感或者本身的荒诞这些具体的情境来揭示我们迷失的时代。

第二个与此相关的是语言的强度。纪云诗歌中多声部的、多种声音、多种语词的运用,我觉得这是配得上我们这个历史时代的高强度的语言。这一类的诗比较多,像《大堂吧赞》把很多不同移植的语言要素全部整合在一起。比如说政治类的语言“身体现实主义者,脑袋左偏,心在右倾。”“三角钢琴如无人机,取代鹰的俯视。”无人机是高科技的语汇,跟鹰形成了互相破戒的关系;还有对鸟儿的语境的重新命名,有新闻类的语汇和反腐的语汇、中年咏叹的语汇、哲学语汇,通过“勾兑著庶民的胜利”这样的语言,和李大钊著名的《庶民的胜利》一文形成互文,把五四的语汇也引出来了,这样他语言的强度大大加强,在一个情境当中整合在一起。

我觉得纪云的诗歌,特别是新写的诗《蜘蛛经济学》这本小册子中,他语言的强度在进一步增强,形成跟我们的生存状况、历史语境互为表里的情境和语言强度。各种语言移植的元素被纪云运用,我觉得这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一方面限制抒情,一方面限制平面化,不至于导致我们对日常的关注,对碎片化的现实的关注,最后变成平面化的呈现。在这些移植语言要素的整合当中,历史的深度,历史的语境也呈现出来,达到他的语言发现和揭示。我真的要恭喜纪云。

——唐晓渡《在<宠物时代>研讨会上的发言》节选

sad. sadness

最初读他的诗,人们会感到质实,甚至带有一点生涩,但随着深入阅读会体察到其中对历史对现实的深沉思考和睿智的人生态度,这些显然得益于他自身独特的生活阅历和体验。相比于技巧和词藻,诗人的胸襟、气度、见识和境界可能更为重要。在阅读的同时,我们会感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全部喜怒哀乐都会坦露在你的面前。他的诗赤诚而超迈,既没有才子气也没有方巾气,有的只是一份从容和自信,更为难得的是在这些后面会不时流露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沧桑感。

从纪云第二本诗集《宠物时代》的出版到近期的创作,可以看到他的写作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诗艺愈加精进,个人的风格和特征也变得鲜明起来。发表在《诗建设》上面的一组诗或许代表了他近期创作上的变化:开阔,包容,这使得他的诗或正或奇,纵横排阖,变化多端,既深化了原有的写作,也融入了一些新的方法,诗的技艺也变得丰富,这些让我感到欣喜。说到开阔,指的是他的诗中一如既往地具有现实感,但这种现实感似乎并不意在现实本身,而是操纵着诗意沿着现实的层面向着“思”的层面更加广阔地铺展。

我所说的包容是指在他近期的诗作中会经常融入不同的甚至是异质的元素,古典的,现代的,抒情的,叙事的,议论的,反讽的,严肃的,和戏谑的。他似乎不满足于一种纯粹的或者说是单纯的风格,而刻意去实践一种混搭的方式,造成多层次或多色调。这些同质和异质的元素放在一起,会生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效果。这一手法在写给《诗建设》同仁的《泉水》一首中体现得很明显,更出色的还有那首《我在这里》。

我曾经提到每个诗人严肃的写作都称得上是对诗的重新命名。这命名在回答着诗是什么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诗是对自我的一种探究和展现?是对身处其中的时代的一种回应?抑或是一种创造,像叶芝所说的“渴望从这个糟糕愚蠢的世界上的那些美丽、愉快、重要的事物中创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每个人的答案或许都会有所不同,这决定着每个人的写作风格和格局。我们总是会提到文如其人或诗如其人,似乎文或诗是对人格的一种简单呈现,却往往容易忽略个中复杂的环节。并不是每个诗人都能树立起自己的人格,也并不是毎个人的写作都能轻而易举地展现自己的人格。这种人格与写作的统一需要磨砺、修炼并付出艰辛的劳动才会获得。我觉得,诗如其人用在纪云的身上应该是恰当的。

——张曙光《读黃纪云的诗》节选

像那些古代经典之作一样

成为中国人记忆中的诗歌经验

The readers of  Summer

从上个世纪80年代至今,黄纪云的诗歌创作贴近“无边的现实主义”,历经三十余年的探索,日益精进,呈现气象。与其说他是一位风格多样化的诗人,还不如说是一位将自己的思想锤炼统一的综合性诗人。他对现实的关切充满忧患,有时亦庄亦谐,在《宠物时代》《人间喜剧》等作品中表现为强烈的荒诞感和生动的戏剧化,是不露声色的黑色幽默,“睡吧,做梦,不花钱”那样的尖锐和超然。诗集第三辑“往事”,可能不是他全部作品中最具代表、最显功力的,但无疑是最为质朴动人的,读来令人安慰,感到踏实,它们夯实了“诗的心灵建筑学”的基石。关于故乡,关于大海,关于乡村记忆,关于亲人之死,关于朦胧的初恋……所有这些,是一个人的起源和来路,也是诗的起源和来路。黄纪云在处理个人经验和个人记忆时,常常能够自然而然地达到一种普遍性,抹去了高度个人化的“隔”,从而使个人经验能够为我们所分享。这些作品和它们的写作姿态,使我想起哈维尔的一番话:“一个人可以十分容易地通过他所经历的事情和与他有关的情境来描述他自己,这样做虽然间接,但是也许更真实,然而我的情况不是这样,我必须将问题普遍化,而不是取自我性格化之途。”

近期的“旅美组诗”,《洛杉矶某夜》《在飞机上》《在洛杉矶想象飞廉回乡》《在圣迭戈》等作品,显示了黄纪云在诗艺上的大胆探索、锐意创新,譬如形式的整饬感,语言的高密度,意象的陌生化,叙述的跳跃性,等等,给人新颖别致、出奇制胜之感。当诗人突然闯入一个陌生空间,他的表达更加自如,更加淋漓尽致。没有常见纪游诗的观光客心态,而是“他者自我化”“自我他者化”的典型表现。

——沈苇《<宠物时代>:诗的心灵建筑学》节选

现在想起来

我们好像就在银幕里,一直

等着卸妆、谢幕、哭泣

The poets of  Summer

这种哀以至于伤的极端姿态,并非黄纪云诗歌的主音调,我们可以将之读为一个深具强力意志的中国诗人面对历史表现出来的否定、叛逆的激愤情怀,也再次反映了黄纪云的个人野心:蔑视历史性的虚构与美化,期待当下的人面向未来能诚实地书写一段个人史与时代史。

是的,每一个时代总是通过每个时代的个体所呈现,对时代的记叙首先是对个人的记叙,无论诗人的姿态多么超然,个人的理想、世界观与性情在文本中都无法隐藏。黄纪云并未试图隐藏,他的诗歌标题老实地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或者事件,在个人的际遇中反映时代的变迁,观念的更新。虽然他的诗歌没有标明创作时间,无法提供一个个人创作的编年史,但他的诗歌主题对此进行了弥补,不仅呈现了他本人的,也呈现了与他的命运交集的诸多个“他人”的编年史。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些小人物的命运,如那个不知所终的她,患病的大伯母,愿望落空的奶奶,莫名其妙受牵连的民兵营长等;我们看到了一些左右一代人或几代人命运的事件:海难,葬礼,传说,逃荒,难产等;我们也看到了沧海桑田的环境变迁:西门岛的改变,城市的扩张,人间的各式闹剧……这些记叙,笔调客观得可谓荒凉,当我读到编年史意味最浓烈的第三部分《往事》篇时,如同步入一个茅封草长的山头,掩映的一座座孤坟使天色顿暗。

——倪志娟《时代叙事与个人叙事——读黄纪云的诗集〈宠物时代〉》节选

黄纪云,1961年出生,浙江乐清人。八十年代初开始写诗。出版诗集《黄纪云短诗选》《岁月名章》《宠物时代》。新诗丛书《星河》《诗建设》创办人。

两年后的一天,奶奶到了弥留之际

母亲催我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想不到,她竟蓦然

从病榻上爬起,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边哭边喊着爷爷的名字:希全啊,希全

——黄纪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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