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学者是一种最有缺陷的动物

答李家浩先生
——兼说“故意隐匿”及其他
李零

编者按

李零先生此文涉及了好几位学人,但我们时隔十几年之后重新推出此文的用意初不在观摩“江湖”(据说,学界也是一个江湖)上的所谓“二李之争”。我们认为,跳出这一具体事件,李零先生的很多说法有很强的现实意义,特别是对于年轻一代的学人而言:比如对权威的态度,对学术规范的执着,以及学术共同体自身对“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这一理念或准则该有的敬畏。

过去,我们的学界有这样一个现象,明明是一个好的值得讨论或驳难的公共议题,但我们似乎都倾向于选择私下里解决。比如,我结了一个项目,但成果里面有一些不可避免的讹误或疏忽,一旦听闻哪位学人要对此撰文加以商榷或批判,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往往会通过私人网络在私下里解决:请这位学人按而不发,并诉说从申项到结项的种种不易与艰辛。老实说,这是典型的“前现代”思维,在学术专业化的今天,恐怕并不合适。正是因为有这种事实存在,在学术界发生争鸣之时,我们往往据以逆推,相信学术争鸣之后隐藏的是私人恩怨。结果就是,我们学术界——也许该推广到我们整个社会——这种公、私领域的错位,给学术自身的发展无形中添加了很多障碍,值得我们去反思。

5月25日,从山西回来,有个学生告诉我,李家浩先生在简帛网站发文章,专门攻击我,让他倍感痛心,希望我到网上看一下。我说,此公开口会讲什么,我已司空见惯,近于麻木。因为我,我的同事,我的学生,他们都知道,从1992年以来,他是“批判李零专业户”,专业化到什么程度,我几乎可以这么讲,那是每文必批,非我不写,不但笔伐(在学术刊物上批),而且口诛(在北大课堂上讲),甚至拿我当靶子,辅导学生写论文,手榴弹专朝我脚后跟扔。难怪葛兆光跟我开玩笑,说他是你“最忠实的读者和追随者”,你应该感到高兴。

现在,我到网上看了一下,高兴当然是高兴不起来。但情况还真像刘东形容,那是狗血淋头,他行少见。我的感觉只有四个字,文雅一点吧,叫“彼何人斯”。

说实话,我本不愿拿他和我之间长达十年的不快来耽误大家的时间。因为,时至今日,我也好,我的同行也好,明眼人都清楚,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压根儿就不在学术是非(所以也不可能拿到台面上去讲)。相反,学术是他的泄愤工具。以我的为人和写作习惯,我不能像他一样,同样把学术当泄愤工具(像有些朋友建议,对他进行“反侦察”,给他来个“大窝脖”)。十年来,我除了受其感染,免不了反唇相讥,偶尔说两句揭露其为人的话(而且仅限于其不讲学术道德和学术规范的一面),他打十枪,我还一枪(这是高说,实际上,我拢共也没讲几句话),从不就学术本身进行争辩。因为,我讲对了,他批错了,文章摆在那里;我讲错了,他批对了,文章也摆在那里。争也徒劳,辩也无益,我费那个劲干什么。更何况,我不会像他那样,总是一天到晚琢磨人,琢磨完了还“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作为学术同行,就是我们交恶已久的今天,我也还保持着对他的尊重(大家可以翻我的文章)。这不仅是因为,在战国文字研究上,他比我起步早,确实有很多学术成就,值得我学习和佩服(我不是因为怕他,才这么讲),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大家都得遵守学术规范,人、书要分开看(有些人,我是“读其书”,不“想见其为人”,距离产生美感),甭管你的同行多讨厌,凡是作为学术参考最必要的东西,不管是褒是贬,你都得引用(对讨厌的人尤其要防止以人废言)。反正我是这样理解的:引用和好恶无关。比赛再激烈,你也不能拿脑袋磕人,咬对方耳朵。至于他想告诉读者什么,我早替他做了总结,那就是,李零者,荒谬之化身也(可如果我真是这样的笨蛋,他为什么还兴趣盎然,穷追猛打,乐此不疲呢)。他对我不依不饶,让我看着都累。我心里想,您要觉得古文字是你们家开的店(不错,要搁当年,擅此绝学的还真没几人,他是其中之一,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现在就给您腾地方。不用您开除,我自己就把自己给开除了。几年前,我已向裘先生提出离开古文字研究室,获其允准。前不久,在香港开会,我跟古文字学会的负责人赵诚、吴振武先生一桌吃饭,又口头辞去了学会理事,以后也不打算参加学会的活动。事情简单至极,根本用不着兜那么大圈子。

因为事情愈演愈烈(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我还一枪,他会再打十枪),行里行外,难知底里。这里,我把有些事情,拣主要的讲(他东拉西扯的事太多,我懒得和他理论),直奔主题,做一次性澄清,帮这位先生明白一点(他老说他想不明白),算是我的告别演说吧:

(一)李文主要是针对我的《感想》一文。此文涉及他,也涉及胡平生先生,让他们受不了。照他说,胡已驳之在前,我没吭声;他斥之于后,我把文章撤了。好像我是害怕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讲一下。事情是这样的。我的文章原来是发在简帛网站,主要讨论两个问题,一是孔子还是卜子,二是张政烺先生考数字卦,他的说法对不对,是不是被他本人放弃。关于第一个问题,过去媒体炒得很凶,为什么?就是因为这是裘锡圭先生倡之,李学勤先生和之,他俩是头号权威,大家靡然风从。当时,我觉得,我讲话很客气也很委婉。我说“孔子”是我释的(有上博剪贴本和早期释文为证),要说错那是我错,咱们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看看问题出在哪里。我说,问题是出在马承源先生发表的材料。因为,他把我贴在一起的简文一分为三,只把中间一段挑出来,当单独一篇,证据根本没发表。今天,大家都知道,马先生把证据发了(附在其《孔子诗论》的注里),裘先生也好,李先生也好,他们都已放弃前说。可见我的意见并没错(但谁都不愿提起这一点)。有人说,我文章火气太大,其实是习惯不同,范式不同。他们不习惯跟权威讨论,特别是平等讨论,国内没这个风气。我认为,如果和权威讨论就是火气大,我没脾气。但咱们看着权威犯错误(其实裘先生已经解释,他的意见只是即兴发言,本没什么惊天动地,热闹都是鼓吹者闹出来的),不但不指出,还跟着起哄架秧子,这不是爱护权威,而是陷害权威(文革时候,毛老人家,全民皆捧,全民皆拍,这个教训太深刻)。比如武汉会议,裘先生检讨,说“绝伪弃诈”应改释“绝为弃虑”,大家都说高风亮节,全会号召,群起而学之,又是靡然风从。我就不这么看。第一,我佩服裘先生,但我是拿他当人,不是拿他当神,以为他不犯错误,或者虽犯,也是“高级错误”(有人说是“尧舜不能加”);第二,对他老人家,我不能当众面折,会后,我给他信箱放个条,把我知道的证据列出,说明他原来的考释其实是对的,现在的检讨反而是错的(这个意见,我一直没写文章,只是最近修改《郭店楚简校读记》,躲不过了,才简单说了几句)。其实,我真希望,这些权威能及早发现问题,有修正的时间和机会,哪怕我说话不得体,甚至有错误的地方。可惜的是,大家讲光荣传统。李家浩先生说,他是中国人,所以只能“为尊者讳”,好像外国的学术规范是专为外国人或像我这样不懂尊重长者、权威的人而设,我想这是误会。我的犯颜直谏,没人提倒也罢了,不承想,竟落得个得罪天,得罪地,谁都不敢登。我自己都有点糊涂,怎么和李家浩先生一样,静夜深思,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我的文章,最初是给《中国史研究》,因为我一直欠辛德勇先生的情。他们先是同意发,但很快又顾虑害怕,因为不好意思,乃托唐晓峰跟我解释。我说,您别不好意思,我该讲的在网上都讲了,不发没关系。后来,安徽会议,我没参加,他们要我务必交篇文章。我说,我无积稿,你们敢登,就是这篇,不敢登就算了。不知怎么回事,此事竟被胡平生先生探知,他给我的同学赵超打电话,请他转达,说要“跟我私了”,求我把文中涉及他的文字删掉。我想,他本来也不是我讨论的中心人物,过去也常有来往,在单位又是众矢之的(令人遗憾的是,那里的恩怨也是寄托于学术斗争),咱们也别墙倒众人推,趁机落井下石,所以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我跟赵超说,都是熟人,又不是不认识,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我不记仇。其实,胡先生该记得,达园会上,发言之前,我俩是坐一块儿,很多想法都是当面交换,然后才到会上讲。他要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或者像他跟赵超讲的,大家都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对韩自强一直不错,是个宽仁深厚之人,那我也希望。可惜的是,我们很多人的印象,他和他的同门李家浩先生,恐怕不是这样。比如,他在一次大会上,当着很多人的面,糟蹋林梅村,就是一个例子。但不管怎么说,他说改,我就改。我猜,改完,他该满意了吧?不然。我改完了,他又把电话打到安徽大学黄德宽校长处,叫他们给我施压,命我把稿中涉及裘、李二师的文字也尽行删去,而且还诡称这是何琳仪先生的主意。何先生打电话说,他根本没讲。我在电话里跟何先生说,第一,黄校长如果慑于胡先生的压力,不敢登,千万别犹豫,退之可也;第二,黄校长如果指出我涉及二师的地方错了,我可以删去,否则我一个字不删(其实删了这一部分,也就没有这篇文章);第三,如果古文字学界没有公道,我可以退出古文字学界(其实我早有此意,很早以前,还跟吴振武先生写信说过)。每句话,我都是认真讲的。然后,据何先生转达,黄校长的意思是,他没有意思迫我就范,只是建议我删掉某些口气,比如我批评李学勤先生,他把张政烺先生的说法称为“有人说”,我加了括号,说“国内很多学者都不知道,这是有违学术规范的”。何先生说,黄校长的意思,话是不是重了,好像教训长者,劝我改。我说,行,又把这句话给删了。然后呢,问题好像解决了吧?不然。我在香港呆着,何先生又打电话,急着找我,说胡平生的波刚平,李家浩的波又起,非把现在他发在网上的文章塞给会议论文集,说是你们虽然结了稿,我可以出钱登文章。何先生问我意下如何,我还是原来的话:我的文章,大家早知道,登不登无所谓,你们怕得罪谁,也别怕得罪我,要登他的,就别登我的(他跟我是如影随形,我还偏偏不肯成全他)。然后呢,何先生回话说,李家浩说,李零撤,我也撤,最后就撤到网上来了。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二)我想说一下什么叫“故意隐匿”。其实这个话题在很多年前就已提出(拙作《大音希声,善言不辩》,《读书》1997年12期,3-9页)。我强调这个问题重要,是因为无视这个问题,就很难建立良好的讨论气氛(我文章结尾的话,就是有鉴于此,并不专门是对李家浩先生说的),也难以被读者查核利用,维持学术传承。因为我早就说过,现代论文的脚注不是用来寓褒贬,而是用来供查寻,起目录学的作用。我记得,好几年前,在吉大开古文字会,吴振武教授发言,他的稿子里有两段批评,文字是用引号括起,但没有人名,也没有出处。轮我发言,我问吴先生是怎么回事,下来他跟我讲,这两条,一条是老师的话,一条是师兄的话,没办法。比如这种情况,就是属于“故意隐匿”(有别于检索不周的“无意遗漏”),不管这个“有意”是善意,还是恶意。虽然我也知道,咱们中华民族有尊老传统(未必爱幼),吴先生的用意是替尊者讳,出发点是好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我不是专门责怪吴先生。但我认为,这样做,照样不合学术规范。文章都引出来了,怎么可以不交代出处。咱们总不能说,凡是外国人讲的,中国就不来这一套;我是中国人,就可以不讲学术规范。因为如果我们允许善意的“故意隐匿”,就不能防止恶意的“故意隐匿”。在北大,凡审查论文,对这类问题,我一直是反复强调(老先生我不管,年轻人和同辈,我不能不说)。可惜的是,现在,不仅很多学生不明白,很多教授也不明白(根子是教授不明白)。李文讲这个问题,有点东拉西扯,其实问题很简单,他要讲的是谁,明眼人都知道。你只要简简单单说,你对李零是心存善意还是满怀仇恨,你是想让读者知道问题的来龙去脉,还是为了恶心他,说凡是李零讲的就是错的,不就结了(读读他的文章,再读读我的文章,看看他是怎么引用我,我是怎么引用他,比较一下,事情很清楚)。特别奇怪的是,他把许多本来和这个概念无关的问题也扯了进来。比如,他一直说,如果我利用了我在整理上海竹简中的知识,又不肯引用原始材料,就是“故意隐匿”。那么我想解释一下,我说的“故意隐匿”,其实是指:(1)用沉默的方式,故意抹杀别人的成就。比如他考九店楚简,故意不提大家对他的批评,也从不引用我的或其他人的在他看来属于“不入眼”的成果(吴振武教授帮我找了一条他从肯定角度引我的文章,结果还是属于我转述李学勤先生的意见)。(2)用暗示的方式,故意指桑骂槐,明明谁都知道是指什么人,内容也讲了一大通(不同于针砭时弊,不针对个人的批评),却偏偏不肯交代出处。比如他对我使用的“有人说”,就是属于这一类。(3)对讨论背景挑肥拣瘦,把他认为该为尊者讳的地方藏起来,跳过去,专批难解心头之恨的对手,柿子找软的捏,伪造讨论背景。比如讨论“太一辟兵”,予说是受李学勤、王育成先生启发,但承受批评,只我一人(他这么批,是给了我不应有的荣誉);他讲“幣”字,我早从上博楚简发现,而且向夏德安教授指出,文章和他同时发,而且是在同一书上,他骂李零旧说不可容忍,却不提自己的旧说毫不着边,甚至去批引我的夏德安先生,现在还诬我是抄他的说法;他讲《文物报》上的大武戈是伪器,说承黄锡全先生转告,而故意不提是我告黄先生的。这和他讲的“故意隐匿”完全不同。我想,第一,在我们这行,谁都知道,没有发表的材料,我不能引用,这不叫“隐匿”。第二,材料未发,但已寓目,利用已知线索,对已发材料下判断,乃寻常之事,朱德熙和裘锡圭先生多次用过,他本人也多次用过,这也不能叫“隐匿”。比如他讲楚国先祖“穴熊”,材料就是高先生让我送裘先生,现在还未发表。第三,我根本就没想跟他争什么发明权,也没想跟他比高低。我在这方面兴趣很小。比起时下很多古文字学家,我更关心结果,而不是过程,当然属于粗枝大叶、轻描淡写的一路,但他没有权利说,我就不能讲话,更不能说,我讲对了也等于不对,说过了也等于没说。我只想告他,从引文规矩讲,别人讲过了,您也知道了,就别假装不知。您要还是听不懂,我跟您讲,这叫“揣着明白装糊涂”。

(三)我读李文,最有意思的是,我不知他为什么,偏对我和国外学者来往很敏感。大概,他以为我一强调学术规范,就是挟洋自重,以势压人。比如我说我和罗泰先生初识,曾一块“吃冰激凌论英雄”,听他介绍美国汉学界。我真没想到,这等小事也值得他注意,竟大做文章,不厌其烦注了一大堆涉及我和这些学者交往的文章。不明事的人还以为,我是炫耀自己和外国人吃冰激凌,吃了一次不够,还要吃上好几回(比如有个学生就拿这一问题来问我)。其实,我讲吃冰激凌,拢共只有一回,就是旧版《中国方术考》的序言,并且后来收进了《放虎归山》。大家不妨读一下我的原文,那是我第一次出国的感受,其中不但没有一句崇洋媚外,反而倒有许多苦中取乐的自嘲。凡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到外国,纯粹是不得已;我和谁谁谁交往,也是再普通不过的私人交往。没有一次是官方安排,也没有一次是主动接洽。如果我提到他们引用了我的意见,那不过是说,有人还看重我的想法,没像他那么霸道,专以一己之私见为他人作生死断谳。我的序言也好,其他文章也好,纯粹都是记感受(我喜欢在序言里讲这种感受,并注明写作时地),有好也有坏,批评很多。比如这里讨论的学术规范,我在《读书》讲它,一上来就是批西方的弊病,如西方的抬杠,西方的矫情。我压根儿就不同意,凡是外国人讲的就一定对。他大概不知道,我顽固坚持的是“联合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因而和这些学者时有争论,甚至很激烈,因此被某些想不开的汉学家(或亚汉学家)视为“民族主义者”。其实,我根本就没把出国当回事,也希望他别把出国当回事。您对我有气就朝我撒,犯不着跟外国人也过不去,恨屋及乌,又是批夏德安,又是跟罗泰他们致气。还有,您也别自己作践自己,说那么多酸词。我写过《入山与出塞》,那跟您毫无关系。您何必以为我引朱德熙先生的话(批评中国学者固陋的话),那肯定就是指您,非给自个儿扣一顶“土包子”的帽子,而且还要注明,是“不曾出塞”的“土包子”。这都哪儿和哪儿呀。

(四)我想在这儿说明一下我对古文字学界的某些看法。不对的地方,请各位包涵。我知道,很多同行和我的看法不一样,关键是学术范式不同。第一,从学术史的角度看问题,我认为,近百年的“罗王之学”是一门气度很大的学问(涉及古器物和考古,历史和文献),我不赞同,只有搞字形排队,考字释字是唯一的学问(唐兰先生说,古文字学是被“章黄之学”革出教门的,我知道的罗王传人,他们绝大多数都不属于这一类型),也不认为,只有长篇大论考一个字,才有资格讲话。第二,尽管古文字学是一门积小成大的学问(杨树达先生是以“积微居”名斋),但从总体上讲,它也同样是“大道理管小道理”:文义通读管具体的字,辞例线索先于文字分析。第三,引而申之,还有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就是大能容小,小不能容大,有容乃大。古文字学是研究微观的学问,古人叫“小学”,但我们不能把它做成“小心眼儿学”,专以识字、辩难,给人挑错为务,排斥这门学科本来就有的其他研究方法(如果古文字学是这样的学问,我宁肯不当古文字学家)。比如,我就坚决不同意说,郭沫若、陈梦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古文字学家,或者像时下有人吵吵的,说连李学勤先生也不是古文字学家。第四,我认为,古文字学是门很容易犯错误的学问(绝大多数古文字学家,都是照着镜子抽嘴巴,抽一天都抽不过来),虽千锤百炼之大家也绝不可免。你对别人不宽容,也是对自己不宽容。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更多地从积极方面着眼,从总体和大处着眼,对前人,对同行,对长者,对幼者,都宽容一点。别把自己当“吸尘器”。

我和我的学生一再说,批评不是“毁人不倦”(我对国外的“毁人不倦”也同样反感)。我说过:

将来你们写论文,可能会批评很多说法。这是非常正常的。但你们一定要记住,批评是要抱有极大敬意的,是要存宽仁深厚之心的。为什么我要这样讲呢?因为如果我们批评的对象是一塌糊涂,您老又何必劳心费神,如蝇逐臭,穷追不舍,甚至还要拖着大家和你共享这种快乐呢?我认为批评的目的并不就是匡谬正俗,甚至也不是维护纯洁。它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推进学术。如果你的批评对象真值得批评,那一定说明人家还是做了很多努力,还是为你铺了路。如果你通过你的批评,超过了人家,既推进了自己的认识,也推进了别人的认识,你难道不应该感谢人家吗?所以,我理解,在学术规范的背后,最重要的还是“人”。很多人的不守规矩,关键还是“目中无人”,或者“拿人不当人”(拙作《志气和规范》,《书城》2002年3月,48-50页)。

在目前的讨论中,我最不满意的是,很多人把太多的精力花在批评别人,投入产出不成比例,特别是批他踩着的“肩膀”(而且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北京话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丑话说在前面,好话说在后头。如果说,我对李家浩先生也曾反唇相讥,有失君子风度,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说实话,我从内心为我的还击感到内疚和惭愧。因为在一封写给裘先生的信中,我说过这样的话:

高明先生说的好,你们再也不要像我们的上一辈那样,很多行中最优秀的学者,他们反而互相瞧不起。

学者是一种最有缺陷的动物。其最大不幸就在于,往往正是在最需要相互补充,因而也最需要相互敬重的地方,他们却总是同室操戈,陷入相互的蔑视与仇恨。

您和李学勤先生是一个例外,我很羡慕这样的关系。

2002年5月26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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