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高人
——节选自《吴式太极·南湖传习录》马长勋口述,王子鹏整理
王家朋友多,交往广,刘晚苍老师也是朋友众多,如此一来,我们年轻的就跟着沾光。老先生【王茂斋】在的时候,尹福、马世清、尚云祥、刘彩臣……都是家里常客。这些朋友中,有摔跤的、有八卦形意、还有长拳的,交了那么多朋友,肯定对王先生也有影响,能吸收很多东西。刘晚苍老师在地坛,也是老前辈们常常聚会的地方。刘老师教的人也多,一般都二、三十人,也有实践的机会。刘老师武德好,人缘也好。好多老先生都到他那儿去,王荣唐、吴彬芝、鲍全福、张继之、周俊佛、刘谈风、马汉青、孙枫秋……有同门的,也有外头的。这样,我们学的东西就多了。郝家俊先生家里我也去过好多次,他没有练武人的习气,就跟大学教授一样,口头干净,人也大气。碰到这些老先生,刘老师还给我们托付托付,遇见这么一个好环境,学了不少东西。(微信公众号:潜真堂)
【马长勋老师太极剑】
老一辈老武术家都是很好的朋友。现在谁和谁能坐下来探讨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对,别人不对,那个时候这些老前辈就是能够坐下来谈笑风生,切磋技艺,取长补短,互相提高。现在只能想象了。吴彬芝老师和恩师刘晚苍是很好的朋友,我跟吴先生学的是杨式拳,之前是跟鲍全福老师学的纪子修那趟拳,也是杨式。跟吴彬芝老师学的是杨澄甫老师的大架子,吴老师还教了一趟武式拳,都是老架子,作为一个了解吧。里头确实有不少好东西。但是我们有君子协定,这趟武式拳只能在家里练,不能在外头练,所以你们都没看到过。这趟拳的特点是“沉”,和外头练的不一样,现在也看不到了。鲍全福老师是老北大毕业的大学生,年轻的时候好体育,他的太极拳是跟纪子修先生学的。鲍老师30多岁的时候得了肺结核,那时候谁要得了肺结核,就跟现在得了癌症一样,不治之症,而且传染。这个时候,鲍老师就下决心通过锻炼治好这个不治之症。除了吃药看病,还坚持锻炼,一练一身汗,擦完还练。这么下功夫,有一二年的时间,肺结核痊愈了。鲍老师过去是旗人,老辈上是做官的。一辈子没有工作,吃房租。到了解放后,把他家的房子都没收了。他膝下5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16岁的时候,不幸夭亡。有一个外孙子身体不好,老爷子生活真不容易。我们跟他这一支,大师兄叫刘学文,还有郭栋,弥庆祥,邢宝仁,我,还有一个姓王的,在银行工作。那时候跟鲍老师学,先学一个搂膝拗步,这一个多月没别的,就练这个动作。我那个大师兄刘学文特别好,他对我说,这个鲍老师教人呢,你得天天来,他教完了你,他就不上你这儿来了,他到别处看你练不练。你要是天天练,他也许过俩礼拜,过来再给你说点,他要看你有几个礼拜不来,这老先生就不上这儿来了。你再来他就不教你了。我给你交个底,你要真打算练,你就天天来。所以,我就天天去。有一回,我正练着搂膝拗步。走到头,再一转腰回身。那时候地坛还有二道坛墙,头道坛墙,现在头道坛墙大家看不到了,西门好像还有点痕迹。头道坛墙年老失修,有些就塌了。我一回身看见鲍老师在墙外头看我,我回身回的急,鲍老师没来得及躲,让我看见了。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这么一闪就走了,没到我这儿来。我就天天练,后来又给我说个云手、倒撵猴、野马分鬃,反正是四个基本功。这一趟拳我学了一年,他是一小段一小段地接,他不是从第一个动作到第80个动作这么顺序地教。他不挨着,比如,今天来了,摆一个单鞭,接着来一个下势。下一回来一个单鞭,来一个高探马,左分脚……就这么一段一段地教。前后也不挨着,我就是先练基本功,然后练一段一段的“小总成”。过了一年,大致从去年八月中秋节到了今天八月中秋节,老先生说,我争取今年这个中秋节前把这趟拳教完,不光把拳教完,中秋节我还给你买月饼吃。这趟拳就是纪子修先生练的那趟拳,这趟拳和杨澄甫、崔毅士他们教的,多少有点出入。比如提手上势,玉女穿梭,分脚这些地方都不太一样。这是因为后来我跟吴彬芝先生学过太极拳,吴老师走的是崔先生的路子,所以知道两个不一样。(微信公众号:潜真堂)鲍老师推手也很好,没人的时候他跟我推推手,有人的时候他不推。我说鲍老师你推手这么好,怎么不跟大家玩?他说你年轻不懂,推手是个“是非行业”。我们俩人到犄角旮旯,俩人活动活动,他的小劲整劲都不错。鲍老师和刘老师是斜对面的街坊,关系特好。那个时候,鲍老师的房子虽然收了,还给他留了三间北屋,还有廊子。我到他家里去过,鲍老师是老北京,喜欢养个花啊,养个鱼啊,家具都是在旗时候那一套,一水的黑大漆,金边,都是好木头。家里头挂着名人字画,鲍老师毛笔字也写的好。老先生最后是无疾而终,早上去买早点,走到香儿胡同的小学门口,背靠着树,就这么走了。鲍老师家里虽然困难,身上也有补丁,但老先生平时特干净。身上的青市布都洗出白茬来,绑着绑腿带,穿大圆口鞋,那时候叫夫子履,手里拿着文明棍,不拄着,拿在手里,溜溜达达走路。他自己有一个大黑书包,戴着师娘给他做的六块瓦的小黑帽子,还有一副前清的时候留的墨镜。前清的墨镜都是镜片上,钻个洞,铆上个眼镜腿。解放后不时兴了,把原来的眼镜腿去了,配了一个大框,镜片是真正水晶石的。一副老北京的派头。有一回他去地坛,路过北新桥一个菜摊,看看蒜苗又嫩又新鲜,买了点蒜苗放在书包里,拿钱的时候,把眼镜摘下来放在那儿,给完钱就把眼镜忘了。拿着拐棍,哼着小曲就去地坛了,走到南门,想起来了,眼镜落那儿了。老头一紧张,他马上劝自己,别紧张,眼镜没了,丢就丢了,我这个岁数,我要一紧张,气血一上来,兴许就把我搁这儿,得嘞,我先把我这个心平静下来,我再往回走,他有我也别高兴,没有也不着急。老先生哼着小曲,慢慢又回来了。卖菜的一看见他,说老先生,您眼镜落这儿了。他一听这个,对自己说,别高兴,别冲动,我先找个台阶坐坐稳稳心。卖菜的也纳闷啊,给他说了,赶紧来取呀,这老头怎么坐那儿了。稳了稳神,老先生才过去拿眼镜,谢谢人家。返回头来,又回地坛了。
【1960年鲍全福先生与部分弟子合影:前排为鲍全福,后排左起:邢宝仁、弥庆祥、刘学文、马长勋、郭栋】
老先生给我们讲这么一段,他说人呢,你不能冲动,高兴过度了不行,一着急也不行。那时候我们年轻,拿这些都不当回事,当笑话一听,现在我跟鲍老师年纪相仿,好多话就明白了。后来在团结湖,我无意中碰到鲍老师一个院的街坊赵兴华,赵兴华在书店工作,有拳论方面的书,他就给我带过来,该多少钱给人家多少钱。我们谈起鲍老师,我说鲍老师写过一个东西,我去他家的时候,他让我看过。鲍老师说,等你退了休,我再送给你,你现在先看也看不明白,都是修炼,修身养性的东西。鲍老师还跟我们讲过八段锦,包括文武八段锦、床上八段锦、易筋经等,我按照他的思路,创编了一个养生八法。赵兴华也练拳,练的就是鲍老师的拳法。我跟鲍老师有一张合影,应该是1960年照的。有刘学文、郭栋、邢宝仁,弥庆祥。过年的时候,我们给老师拜年,师娘就说,你说这个老头哦,见不到你们想你们啊。每年年下,老头拿出照片来,擦了又擦,摆到八仙桌中间,他们都不来,老念叨你们,就你有时候还来……鲍老师也和其他老师一样,送什么都不要。后来我们知道鲍老师好闻鼻烟,也不知道去哪儿买。后来就到处打听,那时候就大栅栏北面有一家卖鼻烟的,我就买了一桶鼻烟,给老爷子送去了。老爷子说,不让你们买东西啊。我说您教我们拳挺辛苦的……老爷子说,咱们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你要再买,我可不高兴。我说我听您话,下次不买了,我也不懂,您闻闻看。鲍老师一闻,说,你这个鼻烟在哪儿买的我都知道,你这是在卖鼻烟最好的大栅栏北喽(北京土话,北边某地之意)买的,是吧。那些年,就是鲍老师闻了一瓶鼻烟,剩下的什么都没有。这些老先生,白水我都没跟人家端过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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