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伟 | 《人间宋词》后记:所有的花朵都是好花

李亚伟,男,1963年2月26日出生于重庆市酉阳县。

1980年代与万夏、胡冬、马松、二毛等人创立“莽汉”诗歌流派,与万夏、杨黎、赵野、默默等人发起第三代人诗歌运动,创作过《男人的诗》、《醉酒的诗》、《好色的诗》、《空虚的诗》、《航海志》、《野马与尘埃》、《红色岁月》、《寂寞的诗》、《河西走廊抒情》等长诗和组诗,出版有诗集《莽汉-撒娇》、《豪猪的诗篇》、《红色岁月》。

获过第四届作家奖、第四届华语传媒诗歌奖、首届鲁迅文化奖、首届屈原诗歌金奖等。

在宋朝初期,诗人作出新词,都习惯先交给妻妾或歌姬吟唱,这些咏唱者,喉韵皆从南唐五代传承而来,在漫长的岁月里,从宫廷到民间,美丽的艳词因循守旧地延续着,悄无声息地流行着,春花之摇落啊,秋风之悲歌啊,离别和泪眼啊,制曲者和吟咏者都觉得顺心顺口,从唐末到宋初,从官员到民间文艺爱好者,视词为“诗余”,都顺从传统的莺啼燕喃,很少有人想到要抛弃这样的腔调,更无一人有开一代文体的自信。

晏殊、张先,包括欧阳修等人颇有才华,他们的创作被很多人喜爱,可算是五代“花间词”向宋代新词的良好过渡,但他们那会儿的热情主要还是写诗,写像唐诗一样的诗歌,填词吟咏只不过是为了喝酒娱乐,实在没有人愿意放下诗人的架子变成词人。怪不得后来的文学批评家把这个时期的主要创作——包括大小晏、柳永、甚至欧阳修等人的新词大都放进了婉约词一派。

那么,豪放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在我个人的视野里,它先是出现在范仲淹的词里,后来出现在欧阳修的文化观念和各种文章中,接下去,王安石来了,他说了一句名言:“古之歌者先有词,后有声”,世上最早唱歌的人,是先有了内容(词)才有声音的,他反对先预设腔调的创作模式,他希望词句自由,打破固定的音律枷锁。

他说得对,事实上,新词中的文字一直依恋音乐但又时时都想离开音乐。声音热爱音律,字词希望独立,诗性向往自由。苏轼在他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地研墨创作,他爱好广泛,禅宗老庄、历史故国、友情茶酒,这些内容要放开写出来就不能“依声”,苏轼听从自己的天性,常常放开了写,把词当成一种新体诗来创作,这下,他的院子里奇花异木竞相繁荣。他自由随意的写作实验,慢慢解开了士大夫们对于新词的传统死结,尤其是他才华横溢的内容创新,解决了唐诗向宋词过渡的疑难杂症,贵唐诗而贱新词的局面开始出现变化。

众所周知,隋唐时期,在印度、西域文化的传入过程中,其语言和音乐也在漫长的时间里与中原文化交融,人民生活中出现了一种叫“燕乐”的东西,燕通宴,伴酒的音乐,相当于现在的卡拉OK,这种流淌着新奇之美的娱乐方式使得早已定型的五律、七言等诗体很不好用,它们均衡整齐的诗句跟不上节拍,常常前脚踩后脚,于是长短自由、填词依声的新词开始为人们所喜爱。

新词既对音乐依恋,又不愿完全投入音乐的怀抱,与唐诗相比,它也有了更为复杂的新的结构。

新词的结构分成片或阙,分不了片的叫单调,(“单调”的说法就这么来的),二片的为双调,三片的呢,一个主题玩嗨了,那就叫三叠。如果它们按着音乐走,就会被分成令、引、近、慢几种,“令”短小,(早期那些官员诗人很喜欢,他们太忙,这个小东西很适合忙中休闲),“引”中等,“慢”最长。如果按字数,又有“小令”“中调”“长调”之称。但不管什么结构,韵脚必然是音乐停顿之处,很优美,在新祠里成了语言舞蹈时与音乐暂停处的拥抱。

宋词的繁荣,与隋代出现、在唐代发展并成熟的燕乐分不开,燕乐是引领者,这是一条明线;但同时也和唐代出现、在宋代形成高峰的散文分不开,这是助推力,是一条暗线。这点,也许只是我个人的见解。

本书选讲范围基本是以成就大的作者为线索,其作品则较为随意,如果说有标准,那就是有的作者传世作品太少,只有选它,有的是作者传世作品太多,那就尽量回避太流行的,总之,我希望在这小小的一本书里,让普通读者能够较全面、较真实地了解宋词这一伟大的传统文化。

我还希望通过翻译和全面细读的互相映衬,打开这些作品的每一句,擦亮其中的每一个字,让读者能够仔细感受宋朝社会的细腻美感和宋朝人间的情感心声。

一千多年前,官场老滑头晏殊、艰苦御敌的范仲淹、情场老顽童张先、艳遇宫女的宋祁、快乐洒脱的苏轼、政治强人王安石、大强盗宋江、民间军事爱好者陈克、坎坷美女李清照、敢和皇帝争夺爱情的周邦彦以及秦观、辛弃疾等等,他们分批从天上来到人间,在大宋的土地上播撒语言的种子。诗经、楚辞、汉赋、唐诗的基因被他们重新培育,东方大地上,开出了人世间最绚烂的花朵。

好了,最后抒一下情吧:

在宋朝,所有的诗人都是好诗人,所有的花朵都是好花。

在宋朝,开在前面的梅花最热烈,开得很晚的梅花最清高,海棠、荷花、杏花、牡丹、兰花、水仙们在其间争奇斗艳,视野之外,娇艳的红药最孤独。

花开花落,星移斗转,千古岁月倏忽而逝,熟睡在花影中的朝代,常常会在我们的阅读中被亘古明月照亮,宋词——那些美丽的语言之花,千百年之后,仍然会被时间之手从月亮那巨大的银盘里摘出来,插在孤独者的窗外,默默开放,溢出淡香。它的那些伟大的作者们也早已回到天上,住在自己的星宿里,在遥远的银河里回望着岁月,闻着人间的香气。

1985年,我学写新诗已有好几年,一天,随意读了一些宋词,写下了一首关于宋词的诗歌,现粘帖在下面,作为结束。

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

古人宽大的衣袖里
藏着纸、笔和他们的手
他们咳嗽
和七律一样整齐

他们鞠躬
有时著书立说,或者
在江上向后人推出排比句
他们随时都有打拱的可能

古人老是回忆更古的人
常常动手写历史
因为毛笔太软
而不能入木三分
他们就用衣袖捂着嘴笑自己

这些古人很少谈恋爱
娶个叫老婆的东西就行了
爱情从不发生三国鼎立的不幸事件
多数时候去看看山
看看遥远的天
坐一叶扁舟去看短暂的人生

他们这些骑着马
在古代彷徨的知识分子
偶尔也把笔扛到皇帝面前去玩
提成千韵脚的意见
有时采纳了,天下太平
多数时候成了右派的光荣先驱

这些乘坐毛笔大字兜风的学者
这些看风水的老手
提着赋去赤壁把酒
挽着比、兴在杨柳岸徘徊
喝酒或不喝酒时
都容易想到沦陷的边塞
他们慷慨悲歌

唉,这些进士们喝了酒
便开始写诗
他们的长衫也像毛笔
从人生之旅上缓缓涂过
朝廷里他们硬撑着瘦弱的身子骨做人
偶尔也当当县令
多数时候被贬到遥远的地方
写些伤感的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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