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藏日喀则:斯文·赫定与扎什伦布寺|三策智库
2018年11月上旬,我第一次去了西藏,是从青海西宁坐火车进藏的。青藏铁路2006年通车,真是一项伟大的工程,火车经过可可西里,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唐古拉山口,一路上透过车窗可见奇特的风景。当然,11月不是进藏旅游的最佳季节,但淡季有淡季的好处,火车票、旅馆、景区门票(尤其是布达拉宫)容易订购或取得(淡季,有些景点门票是免费的);游客不多,相对清静,可以从容地参观寺庙或欣赏美景。
事先知道,2014年,拉萨到后藏日喀则的火车也开通了。通了火车,去日喀则就快速方便多了。在拉萨住了几天后,我就去了日喀则,主要去看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在我心里“存了”几十年,当然因为瑞典人斯文·赫定的那本书《亚洲腹地旅行记》。这本书第52和第53两章,就是写扎什伦布寺,当年看了,留下深刻印象,心里一直存着一个愿望:此生一定要来参拜一次。
日喀则,是后藏的中心,扎什伦布寺是历世班禅的驻锡地。和前藏的拉萨不同,前藏由历世达赖喇嘛主管,驻锡地是布达拉宫。
藏传佛教具有鲜明的社会特征和民族特色,分为很多派系,各自有不同的修持方法。其中格鲁派(俗称黄教,创教人为宗喀巴),在西藏有班禅额尔德尼和达赖喇嘛两大活佛转世系统。此后,班禅和达赖两支逐步占据了藏传佛教的主导地位。不过,前藏达赖手中掌控着大半个西藏,行政权力也更大;班禅管辖的地盘仅仅后藏日喀则一带。
探险家斯文·赫定1907年2月9日晚进入日喀则,3月27日离开,在日喀则一共待了47天。这些日子里,他参加了扎什伦布寺的藏历新年大法会,游遍了日喀则和扎什伦布寺,四处走访、拍照、画素描、做记录,等等。新年大法会2月11日开始,持续15天。大法会庆祝春天和光明的回归并最终战胜严寒的冬天和黑暗;庆祝种子又一次萌芽,牧草开始生长茂盛。朝圣客从四面八方来到扎什伦布寺,到处都能听到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念诵声。
(斯文·赫定)
当时,外国人是不许入藏的,斯文·赫定与随从一路到了日喀则,居然没有引起官方注意,他自己的解释是:1903-1904年英军攻打侵略拉萨,西藏人对西方武器有所惧怕;大家忙于新年大法会,忽略了路上的管制;进入日喀则的前一天,他改走水路(雅鲁藏布江),又是天黑进城。他认为以上三点是他没被拦截的原因。
到了日喀则被发现后,也没立即被驱,因为九世班禅邀请他成为大法会的观礼嘉宾,又单独接见了他三小时,这给他带来很多方便。斯文·赫定写道:“他(九世班禅)要求我不要让中国人知道我受邀来此作客,也不必张扬他曾允许我进入扎什伦布寺一探其中奥秘。”但没有不漏风的墙,况且西方人的行踪在日喀则又是多麽显眼。“此后,整个日喀则都在谈论班禅喇嘛如何给予一个外来陌生人如此这般非同寻常的荣耀。……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谈论对我十分有利,有时候比护照还更宝贵。”大概这就是斯文·赫定一行能在日喀则滞留这麽长时间才被礼貌“驱走”的原因。
斯文·赫定在书中叙述:“我在日喀则住了47天,起初人们对我的热情和好客之意渐渐褪去,我频繁参观扎什伦布寺,已经惹得许多喇嘛厌烦,而中国人对我也失去了好感。”之后,他收到中国政府派驻江孜的代表高大人的信件,要他离开日喀则、离开西藏,两人几番信件来往,最终斯文·赫定答应离开。
1907年2月,斯文·赫定见到九世班禅曲吉尼玛,这一年班禅24岁。他五岁时被找到,成为转世灵童。1903年英国军队侵略西藏,1904年十三世达赖流亡蒙古。斯文·赫定在西藏时,十三世达赖喇嘛仍然流亡在外,当时英国人扶持九世班禅,班禅喇嘛自然成为西藏最具实力的领袖,但前藏达赖一派对他并不服从。历史上班禅和达赖关系复杂,他们互为师生,却时有矛盾,但基本上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和谐。到了九世班禅和十三世达赖,两人关系彻底破裂。1913年,十三世达赖回到拉萨,重掌大权。随后,他和班禅关系进一步恶化。1923年,九世班禅担心达赖加害于他,逃离西藏,直到1937年圆寂,他再也未能回到扎什伦布寺。
(九世班禅)
九世班禅与十三世达赖的关系,不仅是他们内部的矛盾,还牵涉到英国政府、晚清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真是错综复杂。
斯文·赫定的书写得很精彩,譬如他写到雅鲁藏布江上摆渡的皮筏:“用牦牛皮制成的轻舟可用来在两岸间运送旅客和他们的牲口。牦牛活着的时候驮着游牧人翻山越岭;死了之后,又载着人类在圣河上来往。”再譬如大法会庆祝仪式上:“12名戴面具的喇嘛扮成魔鬼、恶龙和不知名怪兽的模样一起步入庭院,开始绕着圈子跳起驱魔舞来。音乐不停地演奏着,节奏越来越快,喇嘛的舞步也随之加速。他们身上镶有金线五彩丝绸法衣在飞转之下,纷纷如伞状绽开。”这一段文字,让我想到曾在土耳其看过的“旋转舞”,都是用舞蹈来表达宗教仪式。他接着写道:“音乐声愈发变得狂野,舞姿也更加热烈。这一番舞蹈看下来,让人头晕目眩,朝圣信徒的热情也跟着调动起来。他们把白米和青稞投向跳舞的喇嘛,寺庙里的鸽子见状也一片欢腾。”最后一句“寺庙里的鸽子见状也一片欢腾”真是神来之笔。场面一下子就活了起来,可以想象“人鸟同欢”的画面。
九世班禅大师精通藏传佛教大小五明,有着极高的艺术修养。如今扎什伦布寺精彩绝伦的金刚舞就是他亲自整理编排的。我猜测,上述斯文·赫定描写的金刚驱魔舞,极有可能就是九世班禅的作品。
2018年,在斯文·赫定1907年参观大法会111年之后,我来到扎什伦布寺当年举办大法会的庭院,庭院四面都有开放式的回廊,方便贵宾、官员和朝圣客观看。一百多年后,这个庭院应该没什麽变化吧!
我们从斯文·赫定的文字里,可以料想到当年寺庙的规模。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我们下楼走到红廊底下的厨房,那里有六只硕大无比的锅,煮的茶水可供3800名僧人饮用。”这里的茶水,应该指酥油茶吧,作为主食和糌粑(zān ba)一起食用。
在斯文·赫定的笔下,扎什伦布寺“仿佛一座城池,又好似一个大迷宫,至少有一百栋独立的房舍。房子用石头砌成,外墙刷成白色,屋顶一线则漆成红黑色相间的彩条”。111年后,我走进扎什伦布寺,所见和斯文·赫定的描述大同小异,大概因为触目所见白墙林立,地上又非常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给人留下“一片净土”的美好印象。
扎什伦布寺建于1447年,经过僧众500多年的用心建设,已成为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也是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作者是旅居新加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