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辉| 芳龄四十九
如何让一个拖延症患者写完一篇文章？我已经把电脑打开了好几次，把手机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也没有写下一个字。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决定随便写吧，反正世间又不会有完美。无论完美的文章，还是完美的人生，写着写着，过着过着，就成了凑合。
于是，我写下了第一句话。
窗外，已是深秋。风冷了，树上的叶子黄了，一片一片地飘下来。
好像还是不久之前，在夏天的酷热中，我还在想，这个夏天什么时候结束啊，太难熬了！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冬天就快到了。
记得十八岁那年，因为上大学，我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环境，想着：四年的时间如此漫长，怎么度过啊？好像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
刚工作的时候，我跟几个朋友一起畅想未来，计划趁着年轻好好奋斗，如果到了三十五岁，估计就没啥好折腾的了，到了四十岁，应该提前退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五十岁，那也太老了吧？那么老，还有什么好筹划的……
那些神采飞扬还在眼前，怎么就深秋已至？算一算，今年四十九了。这个数字如此地陌生而突兀。明年就五十岁了，年至半百？这是我吗？怎么会有这么大？
我走到镜子前，照一照，想着明天应该穿那件白色的T恤，换一条牛仔裤，头发虽然是染过的，但是不走近了细看，依稀还有年少的模样吧？
其实，并不想回到从前，回到三十年前。三十年前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有着乌黑的头发和亮晶晶的眼睛，经常多愁善感的性格和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情。如果现在的我遇到她，我会宽容地对她笑笑，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和她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尽管她的笑容依然可爱。
她是有理想的，其中最浪漫的一个理想是环游世界。她曾想过她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不要固定的工作，因为有了固定的工作后就失去了自由。最好的办法是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一边打工一边游玩，在这个城市生活一两年，看遍所有的美景，然后，换一个城市，继续一边打工一边游玩。然后，换一个国家……就这样，走遍全世界。这样的一生才够丰富多彩吧？
如果她跟我谈理想，我会和她说：我目前的理想是健康安全地退休哈，安稳的生活最重要了，漂泊的人生想想就怕——天寒地冻时独自回家的凄苦，生病时自己倒水喝的寂寞，面对风雨时自己抗的冷……你以为漂泊没有代价吗？环游世界也可以，但一定要吃好住好，最好是买一张豪华游轮的票……
我几乎可以想像出她听到这话的表情，那种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是看重爱情的。遇到自己喜欢的男孩子，觉得可以放弃一切跟他去天涯海角。就像我们单位里刚入职的那几个小姑娘。听她们谈论爱情时我会“呵呵”，偶尔遇到个别失恋后寝食难安寻死觅活的，我会很真诚地告诉她：狂热的爱情是在荷尔蒙作用下的一种心理疾病，不可持久的。虽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是如果没有婚姻的话，爱情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好的爱情会成为亲情，而只有亲情才可以长久。
但是她不会懂的，这些话，没有经过一定的岁月，她怎么会懂？
她是喜欢冒险的，那种一眼就看到头的人生，那种四平八稳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太无聊了。大江大海、大风大浪才够刺激！做记者的话，最好的活儿应该是战地记者吧，冒着枪林弹雨去写一篇稿子，那才叫有成就感！写专栏，要写国际时事，纵横捭合，放眼天下，那样才算酷！嗯，爬山要爬最高的山，听说珠峰大本营不错的，那次去罗布泊的探险可惜没有成行，要是去成了，会有多么精彩啊！
这时，我会拍拍她的肩膀，看进她的眼睛，一再跟她强调：“安全第一”！心里却在想：你幸亏没有去成啊！你要去成了风险得有多大，你还能健康地活着吗……
我会看着她一次次地哭，一次次地笑。看着她的忧伤和感动、她的失落和希望、她的恐惧和欢喜，看着她一次次去撞那个南墙，看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到这里与我相见。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树叶落了，明年还会长出来。只有青春永不再来。
五十而知天命。站在五十岁的门前，我不知道天命是什么，唯一明了的，是自己的渺小和平庸。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后来发现，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是的，我们用尽了全力，也不过是活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当然，这没什么不好。
少年时宏大而飘忽的志向，仿佛是一场梦。“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写这首诗的李煜，四十一岁就死了，比现在的我还小八岁。他才华横溢，而且贵为皇帝，家里有皇位要继承。但是他的一生过得很不如意，皇帝的命却是艺术家的心，特别是生命的最后几年，被宋太祖俘去，各种羞辱、恐惧和折磨，并不比普通百姓的日子好过。
谁又能够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四个中国最出名的皇帝中，有两个都是在四十九岁去世的。是的，著名的秦始皇和宋太祖，享年四十九。而唐太宗，也不过是多活了两年而已。纵然是权势熏天，让所有的人跪在你面前喊“万岁”，让人满世界去找来“仙丹”，在“天命”面前，还是脆弱到不堪一击。所有的人都是，无一例外。
当看到生命的脆弱，你便理解了人类的渺小。
当然，随着医学和科技的发展，人的寿命延长了，但是再怎么延长，当你到四十九岁的时候，也会发现，每年去殡仪馆与亲朋好友告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或许，人生的下半场，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告别吧？
因为理解了生命的局限，便懂得了珍惜和感恩。
珍惜每一个平静的日子，珍惜每一个善良的人，珍惜每一处美好的风景。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上下班的高峰，路上会堵车吧？那我要晚一点儿再出去……
我坐在电脑前，忽然微笑起来，心里响起了一首老歌的旋律：
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走路，
什么时候学会了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沉默，
什么时候学会了倾诉……
芳龄四十九，有一些欣慰，也有一些伤感。只是高兴的时候不再欢呼雀跃，伤心的时候也不再人前痛哭。找个没人的时候把情绪涂抹成一幅画，藏到柴米油盐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