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旸:无政府主义的先声——关于魏晋南北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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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的儿子名叫曹睿,也就是魏明帝。曹睿的知名度并不高,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人。我们今天讲的内容,要用他来开个头。
魏明帝曾经下令办了一个在当时很震动的大案——太和浮华案。“太和”是当时魏明帝的年号,“浮华”是指这一案针对和打击的,是当时社会上的浮华之风。
当时,在曹魏京城洛阳,有一批“官二代”公子哥儿。他们不但出身显贵,而且才华横溢。这些人来往密切,经常凑到一起“交游清谈”。魏晋时期,人们很看重门第出身。这帮公子哥儿的一举一动,往往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他们在“交游清谈”中推崇谁,贬低谁,甚至能影响朝廷对官员的选拔和任用。
这就引起了老成持重之辈的不满。一些老派官员给魏明帝上书,说这帮公子哥儿“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毁坏风俗,侵欲滋甚”。魏明帝一看,大为不满,立刻下诏,要求严办。这就是“太和浮华案”。这些公子哥儿中带头的,有十几人,被罢官免职,政治上遭到沉重打击。
这是曹魏王朝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不过,因为后来魏晋南北朝的大事、特大事实在太多。相比之下,这件事就算不了什么了。
但是,太和浮华案却是魏晋南北朝一个大潮流启动的节点。
对“浮华”之风,老成持重之辈之所以特别反感,曹睿之所以严厉打击,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和西汉以来严谨、严肃、规规矩矩的儒家经学不同,“浮华”之风引领了完全不同的社会风气,而这种新风气很可能威胁到朝廷的统治秩序。
这种新风气,就是玄学。太和浮华案是玄学兴起的标志。
玄学,顾名思义,就是比较“玄”。相比正统儒学的秩序井然、刻板严肃,玄学最大的特征就是随性任意、天马行空。儒学讲究师承,老师讲学生学。玄学则崇尚清谈,没有规规矩矩的课堂,而是贵族式的沙龙。儒学讲究上下尊卑、我打你通。玄学则是平等自由,思想交流。
显然,玄学这一套,非常适合贵族公子哥儿的生活方式。大家生活优裕,多才多艺,都是“上等人”,在一起谈论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题。说到会心处,心有灵犀,相视一笑。此种“名士”境界,岂是那些大老粗能懂的?
世家大族,西汉后期就有了,到了东汉,兴旺发达起来。到了魏晋,更是盛极一时。非常适合世家大族公子哥儿生活方式的玄学,到魏晋也就迅速流行开来。世家大族的子弟纷纷投身玄学。
到东晋,主要的门阀世家都经历了“由儒入玄”的过程。当时,如果你要是只懂儒家经典,不懂玄学,简直就无法成为世家大族的“圈里人”。别人肯定把你看成土老帽。
儒学是一套非常入世的学问,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因此,儒学包含一整套治理国家的政治哲学和伦理道德。表面上看,玄学因为“玄”,所以和佛教类似,是一套“出世”的学问,不问世事,高谈阔论,脱离实际,和儒学正好相反。
实际上,如果深入去看,就会发现,玄学“玄”的表面之下,也有一套和现实高度相关的政治哲学,并对应着特定的政治制度。
西晋有位玄学家郭象,他说,圣明的君主应该“无迹”“无心”。“无迹”就是不采取有形的政策,也没有明确的政策结果;“无心”则是君主漠然无想法,听任社会自然而然的变化。总之应该“无为”,正确的治国方法是“以不治治之”。
也就是说,玄学虽然不反对君主制——毕竟,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以君主制为基础,但他们反对那种有为、能干的君主,他们想要的是清静无为、淡泊明志、无为而治的君主。
听上去是不是有些耳熟。好像和西汉初期的“黄老之治”“无为而治”差不多啊。确实,玄学的源头之一就是道家,但到了魏晋时期,玄学和道家之间已经有了深刻的不同。
汉初的“黄老之治”,是皇帝主动提出的对自己的要求,是对秦朝那种过分劳民的一种纠正,同时,也是对汉初生产凋敝、亟需恢复生产这种现实情况的充分体察。
当这些条件改变以后,汉朝就不再“无为而治”,而是积极进取了。汉武帝可是历史上少有的有为之君。到了汉宣帝,更是公开指出,汉朝的政治哲学是“霸王道杂之”,根本就不是什么“无为而治”。
而到了魏晋时期,要求君主淡泊明志的,不是君主本人,而是世家大族。这就很可疑了。说白了就是,看起来飘逸潇洒的玄学,实际上代表了世家大族一种强烈的政治主张,那就是“皇帝垂拱,士族放纵”。
东汉以来一路做大的世家大族,到了魏晋时期,已经形成足以和皇权相抗衡的政治势力。在这种实力对比下,世家大族就有了相应的政治诉求。世家大族要的,就是不受皇权制约、任性而为的权力和空间。他们要高官厚禄,要成为人上人,但又不想成为皇帝和朝廷的“驯服工具”,终日辛辛苦苦地操劳政事。他们要更自由、更随意的生活。
从玄学的这种政治诉求中,可以看出一种非常深刻、非常重要的知识点,那就是:对那些类似于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小政府乃至无政府的主张,我们不能只看到其中限制政府权力的一面,我们还必须看到另一面:政府权力被限制以后,谁的权力就能肆意扩展了?
正是在这一点上,魏晋玄学成为后世无政府主义的先声。虽然他们没有提出明确的无政府主张,但他们二者的精神内核是高度相似甚至一致的。
比如,他们都推崇“自然”。魏晋玄学强调自然,认为“名教出于自然”,人的本性最宝贵,人类社会越接近自然状态,越美好越完善。
无政府主义者也推崇“自然法”。认为成文法实际上是自然法的具象化,而自然法永远高于人定法。人定法如果和自然法冲突,一定是人定法有错误。而且,既然法律本质上来自于“自然法”,那么,政府当然就是多余的。不仅多余,而且有害,因为政府只会造出那些违背自然法的人定法。
再有,他们二者都主张限制、约束政府的权力,政府最好清静无为无欲无求。魏晋玄学是用“软限制”,也就是鼓吹君主“以不治治之”,渲染山林自然之美,最好君主天天游山玩水不问政事才好。
无政府主义者干脆主张取消政府。他们相信,没有政府这个终极暴力,所有冲突也就自然消失了。人类社会自然而然就会实现和谐、稳定和发展。
而魏晋玄学和无政府主义最重要的一致之处,他们也一致地都没有明确说出来,就是:只有限制乃至剥夺政府的权力,其他的人,才能得到这个权力。
魏晋时期,世家大族要的就是“皇帝垂拱,士族放纵”。世家大族得势时,他们都很讨厌强力有为的君主。最好是找个小孩儿当皇帝,孩儿他妈也要性格柔弱、任人摆布才好。
无政府主义者公开要求取消政府,但他们绝不要求同时取消所有超越个体的人类组织。这样,当政府这种组织消失以后,其他层级的人类组织,比如财阀、学阀乃至黑社会才能“实现自由”。其他那些分散的个体,就成为这些“阀”们的供养者。
就算不能取消政府,也要小政府才好。政府太强势太能干,你让财阀黑社会吃什么?这些组织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相对分散个体的优势,不就没有了吗?
除此以外,还有更深层次的一致性。那就是,他们虽然主张限制、取消政府的权力,但他们并不想全面代替政府去做治理国家之事,承担起国家全面的责任。那可太麻烦太无趣了。
魏晋时期那些热衷于玄学的门阀士族,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做日常治理国家的种种政务。他们占据了各种资源,但却不履行相应的职责。“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国家大小事务,一概不懂。
南朝齐武帝曾经轻蔑地说这些世家大族:不堪经国,唯大读书耳。侯景之乱中,很多平时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世家人物,却“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促者,往往而然”。
正是世家大族整体治国能力的急剧下降,导致南朝国家长期萎靡不振。南北朝之间的差距,由此越来越大。最终,北朝南下,消灭了南朝,结束了南北对峙,重新统一了中国。南朝的失败,充分证明了世家大族治国能力的低下。他们不让皇帝多管事,他们自己也逍遥自在不管事。国家就是这么败坏下去的。
当代的无政府主义者,同样轻视、无视治理国家的重要性。在他们设计的政治方案中,国家权力最小化甚至消失之后,并无其他人来治理国家。各种“阀”一方面得到充分自由,可以尽量攫取各种利益;同时,“阀”们对国家、对社会却不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对国家,他们没有什么是必须做的。他们永远都要“自由选择”。
可以想象,这种国家——如果还能叫国家的话,必然像南朝那样衰弱下去,最终被国内或国外的某个强人轻松拿走。所谓限制国家权力,实际上就是放纵那些“阀”的权力,而代价,则是整个国家的受损乃至消亡。
魏晋南北朝的历史,之所以发人深省,就在于在通过其剧烈的变迁,能看出很多人类社会深层的规律。这些规律,在太平盛世往往不明显。但是,不明显不等于不存在。读史可以明智,在魏晋南北朝这一段尤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