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枋得《武夷山中》风骨凛然的背后是家国之殇,令人不忍卒读
十年是人生中一圈沧桑的年轮。在俗语里常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来形容人生的变化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规迹,谁能料到世事和未来呢?古今中外的诗人们就把这些感受写进作品里面,于是就有了那些如同明珠一般闪闪发光的佳句。
譬如同样是过了十年,黄山谷对老友的温馨怀旧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韦苏州与故人的欣然相逢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杜樊川的幡然悔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苏东坡的痴绝哀思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如此等等。
南宋诗人谢枋得也有一首与十年相关的七绝《武夷山中》,读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武夷山中》
南宋 谢枋得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谢枋得,字君直,西信州弋阳人。因为很喜欢苏东坡在黄州时写的一首诗《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二十五里野人舍》,其中首句为“溪上青山三百叠”,刚好自己被贬官后就住在兴国(地名,在湖北阳新县)军营所在的叠山上,谢枋得就依此给自己取号“叠山”。他是南宋末年著名的文学家和爱国诗人。
南宋末年,政府昏庸无能,又极度腐败,其境内惨遭元朝军队攻击时,几乎无还击能力。所攻之处,宋军望风而降。谢枋得积极参与抗元战争,虽然屡次战败,但他仍然不屈不挠,拒绝投降元朝。
公元1276年,谢枋得在江东抗元又遭兵败,背着自己的老母,弃家小避祸于福建建阳县的唐石山中。他隐姓换名,在建阳当地依靠算卦,编草鞋,教书为生。当时元朝已经统一天下,谢枋得做买卖时不接受人们使用的元朝政府制的钱财,只收取粮食和其他日用品,以表示自己不归顺元朝,一生只做宋朝臣民。第二年,谢枋得老家的兄弟、妻子和侄子相继在这场江东保卫战中被元军迫害亡故。于是他便同自己年迈的母亲一道流亡于建阳武夷山中的荒山野岭间。上面这首七绝《武夷山中》即写于这个期间。
在建阳武夷山流亡隐居的期间,他写了大量的诗文来表达自己对故国灭亡的悲痛,《武夷山中》正是其中的一首比较著名的抒怀诗篇。
这首诗一开头就用“十年无梦得还家”回忆自己从十多年前散尽家财招募民兵,响应南宋政府抗击元兵的入侵。这十多年间,谢枋得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抗击外侮侵略的战争中,几度厉兵秣马,喋血沙场。诗人的这十年可谓是轰轰烈烈的十年,但十年间他家破人亡,虽九死而未悔。
与其他投靠元朝的将领大臣相比,谢枋得这种高风亮节的硬气尤其难能可贵。他一直隐居在这武夷山里也没有想过回家的事,甚至于在梦中都没有,由此可见诗人对元朝的深恶痛绝。他还以拒不接纳元朝政府的招贤纳士来表达自己的决绝之情,对南宋忠贞不渝之节十分执着。
由此令白马君想起了宋末元初的一位诗人写的一首惋惜文天祥兵败的七律,律曰:
手持兵甲挽天河,铁石心肝尚枕戈!
宾客三千毛遂少,将军百万李陵多。
风波如此子焉往?天道不然人奈何。
岭海书生今已老,天涯无石为君磨!
这首诗同样可以用来慨括南宋爱国志士谢枋得的当时在武夷山里的境遇。
谢枋得在《武夷山中》的次句写道:独立青峰野水涯。在这一句里诗人依然遗世独立的形象与首句里所包含的血泪往事中的奋斗形象相扣相合,还有谁能像他那般死不投降,强硬地拒不融入到元朝社会中,而飘零生活在深山老林中呢?前朝的同僚逝去的多是为国捐躯的,活下去的多有向往荣华之心,苟且地顺从元朝政府的统治。纵然有人心念前朝,也是无可奈何,回天乏术,就此断念作罢。
翠山隐隐,绿水沧沧。诗人身着麻衣,脚穿草履,登山临水,孑然而立。四海之内元朝政权已渐趋稳固,遍观天下,几乎没有可共言语之人。幸好这武夷山是道家圣地,诗人在此清静之地可以顺从自己的所愿炼仙修道,以期忘记尘世的种种烦恼。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朱子理学名家熊禾也在此地收受门徒,宣扬儒家学说,这也深合谢枋得铮铮铁骨般的民族气节的源泉。为此,少年时代就对《易经》很精通的他专程去拜访过熊禾。所以谢枋得在这武夷山中的日子过得虽然贫苦,但偶尔还是会露面与山中像熊禾这样的隐士交流的。可熊禾只是有气节的理学家,并无领兵抗元的能力,谢枋得也只能常常独自一人,面向东方泣涕,为国亡家破之痛而哀号。
独立青峰野水涯,也展示出诗人英雄末路的悲怆,尽管他只是一介老儒生。但十多年来直到南宋遭外族侵犯的这段时间里诗人所做所为真可叫惊天地泣鬼神,只是宋室运祚已终,凭谁都无法挽救。正如杜工部凭吊褚诸葛孔明的那两句: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孔明尚且难救东汉一脉,谢枋得对南宋也只有独自怅叹了。因此《武夷山中》的第三句运用了暗喻手法来形容天下时局的生成:天地寂寥山雨歇。
天下尽归元朝矣!再也找不到昔日志同道合于结兵抗元的人了!因此诗句说天地间寂寥无声,万马齐喑。这是相对于昔日冲锋陷阵的呐喊声而言的。山雨歇,是对枪林矢雨的战斗停歇的暗喻。就是在这样孤独、寂寥的时代背景下,诗人仍然坚守着内心深处的故国之心,孜孜不倦地勤苦修行着,所以他的品格就是如临寒的梅花那样高洁、坚贞:几世修得到梅花。
谢枋得对梅花如此尊崇!以梅花的高格自期自许,大多出于宋元两朝间诗人的手笔。陆放翁在《梅花》绝句里写道: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对梅如此痴迷!王冕在《墨梅》里有句“不求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梅花抗冰雪,真乃清气浩然!谢枋得所祈求的正是如梅花一样的华夏民族的正气。
品读谢枋得这首《武夷山中》,白马君常常感慨不已。景仰古人气节崇高之余,遂步韵其诗练笔,得绝句一首:
《读谢叠山〈武夷山中〉》
淳衣草履庙为家,仰鹤鸣空彻野涯。
君子何须修几世,时逢寒放是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