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茶中三味:爱情香,人生苦,故乡情

张爱玲爱茶,文采绝佳的她,更爱以茶入文,所以她的文字里,便茶香氤氲。一杯香茶在手,让人回味无穷,读她的绝妙文章,亦如是。

六安茶——爱情香

第一次读张爱玲的《十八春》,读到世钧和曼桢一段很平常的对话,竟特意点出六安的地名和六安茶的特产,同为安徽人,便觉得异常亲切:

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

世钧口中的六安茶,当指六安瓜片,这瓜片茶,因有叶无梗,外形似瓜子而得名,其茶味鲜醇回甘,汤色清澈透亮,叶底绿嫩鲜活。

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还有一段对茶叶的细致描写:

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盘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在这段文字里,作者把茶叶比作芭蕉、蔓草和蓬蒿,也更像是描写有叶无梗的六安瓜片茶,倒可以看作是张爱玲对瓜片茶发自内心的欣赏与喜爱。想来,彼时在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她,也爱喝,所以才有这般深情细腻的描摹和活脱新颖的比喻。

在小说里,世钧和曼桢初相识,以六安茶缓缓叙出家世,后来,男女主人公历经战乱分离,又各自成家,往事只能回味时,六安茶再次出现,那已是在很多年以后,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他们自带的茶叶,给叔惠泡茶时,一旁的朱小姐,不过是问一句“你们喝不喝六安茶?”,就一下子唤醒了世钧对曼桢的所有记忆:

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乡。

是啊,因为一个人,记住一座城,即使这座小城,自己从未去过,只是听你说过,可是因为那是你的出生地,如今我们早已流落天涯,人各一方,经年音信不通,因此哪怕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它的名字,我也仿佛是与你重逢一般,无限欢喜悲伤,尽管爱情早已面目全非,往事不堪回首。

那片片六安茶里,那氤氲的蒸腾水汽里,那澄澈翠绿的汤色里,分明有当初爱情的味道啊,连同着遥远陌生的六安地名,都是这样令人神往,又这样令人伤怀!

茉莉茶——人生苦

除了六安茶,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还明确写到另一种茶,就是茉莉香片。

《茉莉香片》,便是直接以茶命名的短篇小说,开篇就以茶作引子: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如果你是张迷,又没有喝过茉莉香片,受这篇小说影响,一定会以为茉莉香片茶是清苦无比的,其实不对的。

这茉莉香片,就是茉莉茶,因为茉莉的香气,最为广大饮花茶的人所喜爱,所以茉莉花茶最受欢迎。

我国香片茶的生产,始于宋代,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最早的主产地是福州,后来又扩展至苏杭一带。

它的制作方法是先采回半开的茉莉,将舒展的花儿与茶叶搭堆,然后在夜深花开吐香之际,开始窨花、通花,待茶叶充分吸收盛开的茉莉花香之后,于清晨及时起花,后将茶叶烘干,再静置冷却密封储藏即可。

明顾元庆的《茶谱》里还详细记载了窨花的比例:

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之香气全者,量茶叶多少,摘花为茶。花多则太香,而脱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美。三停茶叶,一停花始称。

茉莉茶成品中,会有少量茉莉花片,片片散落茶叶中,所以茉莉花茶又被称作茉莉香片。

这吸收茉莉香气的花茶,花香茶香水乳交融,汤色黄绿明亮、叶底嫩匀柔软、茶味醇厚鲜爽,非但不苦,还甜香四溢。

所以,小说里的那一壶苦涩的茉莉香片,苦的其实不是茉莉茶,是这人生。

早年丧母,长年被父亲家暴,继母又跟着为虎作伥,这样的缺爱家庭,二十岁的聂传庆,这阴郁的上海少年,这畸零落寞的人生路,你就是给他烹一壶香气四溢的茉莉茶,恐怕喝到他口里,也是苦涩的味道吧。

同样借茶写生之苦的,除了《茉莉香片》,还有《留情》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

在《留情》短篇里,守寡十多年,为了钱而嫁给五十九岁的米先生做姨太太的三十六岁的敦凤,一个是为了钱,一个是为了晚年享点艳福,他们的结合当然是一场无爱可言的交易。

在舅母家做客,作者这样写敦凤喝茶:

她装作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

这到处充斥算计交易、世态凉薄的俗世,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敦凤捧在手里的是一碗冰冷的茶,又何尝不是这悲凉苦涩的人生?

《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阿小在洋人家里当阿妈,她的男人来找她:

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

一杯暖茶在手,爱的人就在眼前,听她闲闲说出许多家常话,这温热的清茶,这温暖的话语,生之滋味是这样老暖绵长,可是这世道,对底层民众,却并不温良,连要给自己爱的男人,泡一杯温暖清香的茶,向来手脚干净的阿小,也不得不去偷。这逼良为娼的人世,阿小捧出的是一杯香茶,却又何尝不是来自底层民众欲哭无泪的悲苦人生?

黄山茶——安徽情

1955年秋,张爱玲乘邮轮,由香港赴美国。

在纽约,十一月上旬的一天,她同挚友炎樱初次拜访胡适,胡适夫妇热情接待了她们。喝着玻璃杯里泡着的温热绿茶,看着杯中缓缓下落的黄山毛峰,听着胡适夫人那熟悉的安徽口音,张爱玲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时空交错之感,恍惚不知今世何世,自己身处何地,又是何人。

这黄山毛峰,又称徽茶,是我国十大名茶之一,正产于胡适的安徽故乡。

其茶形似雀舌,绿中泛黄,入杯冲泡,雾气结顶,汤色清碧微黄,滋味醇甘,香气如兰。因采自黄山高峰,故取名黄山毛峰。

祖籍河北生于上海的张爱玲,虽从未到过安徽,但却有着浓浓的安徽情结,所以在异国他乡的纽约,一杯黄山毛峰,便让远离故国的她无限感慨。

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是李鸿章的大女儿,是地道的合肥人,在今天合肥淮河路步行街的李府,至今还保留着她的闺阁,俗称“小姐楼”。

张爱玲家赖以生存收租的田地都在安徽,她小说里很多人物的原型也是安徽人,如《创世纪》里的老太太、《金锁记》里的曹七巧。

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的保姆何干,同样是一位来自合肥乡下的老妈子。

这位老妈子会说地道的合肥话,张爱玲还因此考证过“下晚”、“嚣”等合肥方言,《创世纪》里的“拨聋”、《金锁记》里的“恨毒着”、《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装佯”,都是合肥方言在她小说里的生动运用,让同属合肥方言区的我们,读来异常亲切。

这一杯汤色碧绿的黄山毛峰,在水汽蒸腾凝结、绿叶上下浮沉间,一定勾起了身处异国的张爱玲,无数童年回忆、安徽情结,还有浓浓的故国之思。

不过是一杯寻常香茶,可是在爱茶的张爱玲的生花妙笔下,却风情万种。

它是悠悠飘散的爱情香,是层层积淀的人生味,是脉脉流淌的安徽情。

这便是张爱玲的茶中三味。

一杯香茶在手,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可以品出属于自己,悲欢离合的人生况味和恋慕痴想的别样情怀。

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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