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第一日·拾伍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人间游·第一日·拾伍

众生之相，皆映于狐眼。

“还要多久？”埃里克忍不住问。

“我想应该很快了。我也没去过。”我咕哝着，速度并没有因此而减慢。

我回想起埃里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情形。当彩色的画面呈现出来的时候，埃里克说他想起自己在某个地方也看过电视。他说那是一片空旷的地带，被一栋栋高楼围起来。人们从高耸入云的大楼里走出来迎接空旷地带上落下的烈日，或者为了躲避烈日而争相逃入高耸入云的大楼。埃里克躲在暗处变成人形，走入烈日中。对别人犹如毒药的烈日在埃里克看来简直是救命良方——这不过是由于埃里克实际上从来没穿过衣服。埃里克抬起头，想要把面前那座人流量最大的建筑一眼望到尽头。他勉强做到了。透亮的太阳放出强烈而刺眼的光线，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埃里克的视线，但他依然在光线的旁边找到了大楼的边际线。埃里克很聪明，他稍稍往后退了一些，发现透过光线，大楼露出来的部分变得多了一些。于是他再次往后退，这次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楼顶了。他感觉自己找到了方法，他很高兴，便再往后退了一些。他注意到了大楼顶端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上面是彩色的图片。图片很快就变化了，变成了另一张完全不同的，从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举着某件看起来像是牙膏的东西到一盘橙色、黄色、绿色混合的菜品，图片下方写着餐馆的名字和一串数字。埃里克对图片的变换感到惊讶。直到今天看到电视时，他才多少了解了这图片变换之间的奥妙。不得不说，埃里克对于这些东西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作为一只狐狸来说，他很擅长学习新东西，对于新概念的接受能力甚至比一般人类要强。我此前没有细究狐狸族群中产生像埃里克这样智力超高种类的原因，此时我的脑海中却突然冒出这个本该早早思考的问题。不过思考了一会儿我便不再去想了。这些玩意儿还是交给科学家去研究为妙，况且我根本没有把埃里克送给科学家的意图。说回电视，我们坐在沙发上看了两三集不知道是哪个英语国家的电视连续剧，犯罪类型的。情节曲折，富有张力，即使没看过前几集，我们依然沉浸在乐趣中。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总算有点把埃里克当一个真正的人来看。

W君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他没有什么固定职业，但又似乎在各种圈子里都混得很好。他有时候待在陶瓷企业做小职员，有时候跑到游乐园去当某个并不刺激的游戏项目的小总管，有时候你甚至能看到他在街边摆着小摊，大声吆喝着，车上飘着一片片白烟，牛杂的香味从W君的推车上传来。要不是我知道他的父母亲戚并不富裕，我恐怕会一直怀疑此君有着强大的后台。即使工作薪水并不高，他依然花钱如流水，对待朋友从不吝啬。我曾经试图从他的口中套出些话来，让他亲口告诉我那些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对此的口风一向很紧，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可随意支配的钱。久而久之，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默契，我从不过问W君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他在请客的时候也只字不提这事。而面对与其不太相熟的外人，W君便含糊地称自己在企业工作。旁人见他出手阔绰，大约也以为此君一定在大公司担任什么要职。W君现在早就不做房地产了，他转行去了夜总会当经理——和以前一样，我无从得知他是怎么轻易获得这个职位的。相比起其他工作，W君在夜总会待的时间似乎还算长，直到现在，他在那里已经工作了一年有余。

天快黑的时候，埃里克问我，晚上是否还去什么地方看看，我立刻便想到了W君，和他通了个电话。W君听说我要去他那儿玩玩，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就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他那儿，我以前可从没进过这种地方——W君深知我不是那种喜好夜生活的人。我对他说，近几天新交了一位朋友，他从外地来做生意，以前同样也是从没接触这般场合，今晚恰巧又闲出来，便想到G市的夜生活场所看看。W君听了，顿时反应过来，极力称赞他们地盘的设施、服务、酒水什么的如何如何好，我也很快会意，在手机上按下了免提键，让埃里克也能听到W君接下来对他们夜总会的介绍。挂断电话后，我看向埃里克，他的脸上布满着疑惑。我简短的向他解释了夜总会是个什么东西。在聆听我叙述的时候，埃里克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他可能从来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他很快便答应下来。也许是披着一个人的皮囊让他的内心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刺激，认为自己的确能做人类所做过的一切事情，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埃里克比大部分人都更加像是一个人。我很难想象在来到我们的世界之前，他只是一个常年生活在森林中，偶尔听老狐狸讲讲一知半解的我们世界的故事的年轻狐狸。当然，这得益于他无比强烈的学习动力和高效的模仿能力，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没有多大差别了——只要在这其间没有出什么意外。

晴朗的夜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密集的路灯在我们身旁不知疲倦般伫立着。地面上，白颜色的斑马线和指示标志仍然清晰可见。车辆在这条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闪烁的红绿灯在人的眼前晃来晃去，仿佛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或只是坚定地在原地停留。红红的车灯突兀地亮着，从远处看仿佛组成了一个个红色大块，在黑夜中格外刺眼。我们挥挥手，试图赶走那些在眼前飞舞的红色，它仿佛也遵从我们的意愿，一块接着一块消失。但紧接着，白光又冒出来了，车辆慢慢地启动起来。我们快步走到马路对面。车辆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发出细微的轰鸣声。我们扫视着车里的人，他们都紧绷着脸，看起来并不开心。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无从得知这些表情是否只做给我们看。离我们远去的车中人，他们的表情也许会和缓一些。

我望着不远处的霓虹灯和不断变化图片的大广告屏，埃里克顺着我的视线看去，他在接触到那巨大的，现在显露出白色的广告牌时眨了一下眼睛。我对他说，我们要去的就是那里，从这里我们还看不到它的名字，但我现在告诉你，它的名字叫做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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