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革白酒
酒,在祭祀、婚宴、年节时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农历十一月才到,家家户户就开始筹备酿酒,村人称为“革白酒”。“革”,亦即酿。主妇之间谈及年货准备情况,便首先是问:“今年倷(你们)革得几斤米?”
平常人家,每年总会花个三二十斤糯米来酿酒。若有嫁娶之事,则要做上一百二三十斤米,甚至有二三百斤米的。糯米产量很低,作为口粮很不划算,但生产队总会种上十来亩,供各家年节之时酿酒、做汤圆、搡馍糍(糍粑)之需。对农家来说,这已是奢侈之物,所以相互比较“革得几斤”,多少有些争胜的意味。
“白酒”,其实是米酒。称作“白酒”,是相对“黄酒”而说的。传统黄酒以小米、糯米为原料,小米蒸煮后成褐红色,经过发酵,酒色呈清亮的黄色。家酿米酒,纯用糯米,当其酿成之时,颜色青白,故此得名。至于北方人说的“白酒”,我们却叫“烧酒”,用酒糟或大麦、高粱等蒸制,要请专门的“烧酒师傅”来蒸造。在粮食短缺年代,也用番薯丝、金刚刺等代替。用番薯丝酿的,称为“番薯烧”,有股酸臭味;金刚刺是山上一种叫“拦路金刚”的荆棘,根部像肥厚的土伏苓,但其实是柴根,酿出来的酒,酒味淡而劣,入喉有刺痛感。诸暨最好的烧酒,是“同山烧”(同山系诸暨第二十都),用高粱酿造,我品尝过,可与“金门高粱”一较高下。
白酒则都是自家酿的,各家酿制的水平高低不同。或是酿出酸味,其味如醋,不堪入喉;或是因酒粬受冻而致菌群繁殖不足,其酒淡而寡味,端上酒桌,受人厌憎。只有少数几家做的酒,受人称道,我家就是其中之一。

我父亲是村中屈指可数的做酒能手,凡所酿制,从无失手。少年时,父亲做酒,我曾完整地观摩了全过程,种种步骤,仍历历在目。
做酒,先是选米。用“米筛”旋拢未脱壳的谷子而去之,再筛汰碎米、残粒,选出完整饱满的米粒。糯米色纯白,块头较寻常米粒要大,重重叠叠,仿佛小人国中,精灵攒动,几令人忘却它是光光的米粒。
其次是淘米。将糯米稍加浸泡,用井水反复淘洗,然后在孛篮里沥干。
将沥干的糯米放进蒸桶,每次可放十五斤左右。把蒸桶架在灶头的大镬上,镬里舀满清水,灶下架好柴火,约个把小时,便能蒸好。这样隔水蒸制的糯米饭,饭粒完整而饱满,不会在镬底结“镬焦”(锅巴),也不会因水放得太多而煮烂,或是因水放得太少而干硬。
煮好后,将蒸桶移到豆腐桶上的木架上,从桶顶往下淋水,用的是新汲的清凉井水,从而使饭粒快速降温,不致相互粘连。淋过两道后,将饭倒在孛篮里,用双手抖松,摊开晾散。此时饭粒饱满,晶莹剔透,十分馋人。母亲看我劳馋,给装得一小碗尝鲜,其味软糯,韧而有劲,那种口感,至今难忘。记得有童谣唱道:“糯米饭,宁啁啁,淘箩扑我八哥头。”唱的就是这种感觉。革白酒,用的是枫桥酒厂出品的酒粬,称为“酒娘”(也叫“白药”“酒药”,即酒粬)。镇上有售卖,为圆圆药丸,寸径大小,炒麦肤色,面上可见杂有草茎,需是轻轻掰开,揉成细细粉末,备在碗内。
要在米饭不烫不凉之时,撒上曲粬。饭凉则不易发酵,饭热则烫死菌种。当时没有温度计,温凉之间,全凭感觉。将酒娘小心地撒在微温的饭粒上,双手搅拌,使之沾着均匀,再将饭堆轻轻抖散抖松。
预先阴干了清洗好陶缸,此刻则将撒了酒娘的糯米饭装入缸内。需小心移入,不得按压,不能叠实。放入后,将饭轻轻捋平,中间掏出一个圆锥形的浅窝,则是真正的“酒窝”。
至此,算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工作,且待酒粬发酵繁衍。
诸暨的冬天极为寒冷,数九寒天,可达零下七八度。酿酒之初,酒粬柔弱,若是受冻,便不能发酵,所以需要防冻。需将酒缸放于屋角避风避晒之处,缸外包上棉胎,外面再裏上稻草,也有直接堆压上成捆的稻草,堆成草垛,总之,保障足够菌种繁衍的温度。
这般过得数日,“酒窝”中有酒水浸出,饭粒从晶莹转为绵软,似是被菌物蚀空而朽松,就表明酒粬完成繁殖,可以放水了。
为酒放水,原是大事。相传在旧时,须当沐浴焚香、敬礼祖宗之后,才能施行。“文革”中这类俗套已一概“破除”。父亲于清晨担来山泉之水,母亲将之煮开,然后放入水桶中冷却。这水不能冷至觉寒,又不能热得烫手,大约在十几度时,便可小心轻缓地掬入酒缸中。
这放水亦有比例,最为讲究。通常是一斤米放一斤半到两斤水,这样酿成的酒,滋味厚醇,酒度适中。
但那时粮食紧张,有些人家用来做酒的米甚少,却又想要酒多,于是一斤糯米却放了三四斤水,酒味寡淡,人称“大水白酒”。特别是婚娶人家,宴席后有“吵新房”(或省作“吵房”,即闹洞房)环节,两桌并排,一边十二人,以十二根筷子作筹,划拳拼比,输则吃酒。待到一方将十二根筹筷收拢,已经是午夜时分。“吵房”原是为了热闹,但不能没完没了。主人家想要让新娘子快些进洞房,便需设法将人灌醉,醉拳输得快,便能早早收场。但这“大水白酒”却醉不了人,因而须出“茅招”。某次我哥“吵新房”回来,醉得不省人事,口中犹自喃喃痛责:“这种倒灶人家,大水白酒吃吃也算了,掺番薯烧,介(这么)弄怂(欺侮)人!”原来是吵房时两方兴致甚高,一碗米酒下肚,才喊得三五拳,酒气便已消尽,所以双方拉锯,不分高下。“小工”(帮忙筹办婚礼之人)见状,便出损招,把六十度的“番薯烧”直接加入壶中,于是不过三五巡,便皆倒也。但酒精醉人也就罢了,劣酒兼以混酒,头痛欲裂,腹胀难受,吐又吐不出,我哥于是甚忿忿不已。
其实绍兴酒厂做酒,一斤米能做出六七斤酒来,人家毕竟是专门做酒的,自是另有良方。农家则用少放水来求醇酒,一斤米只放一斤水,故其味醇厚,妙不可言,非尝过不能知,或虽尝过,亦不知如何道说也。
放水之后,仍需为酒缸做好保温呵护。如此这般,再过得旬日,酒香渐渐弥漫于室,便可饮用初酒了。初酒上桌,也有仪式。不过,等我记事时,已经简化。母亲烧得一桌菜,父亲在上横端坐,品尝过滋味,便算过场。
这酒要经一月有余,才渐入佳境,那时正是过年时分,“分岁夜饭”时,必不可少。然后便是到了正月,用来招待各路客人。待到三月,缸中便只剩下酒渣了。把剩酒连同酒渣,再掺上些水,装入坛内,用箬壳包好,绳子扎结,封上黄泥,待到夏天启封,糯米酒糟基本融化,尚可沥出不少酒,但味道要差许多。
我小时候长得比桌子略高一点,就开始在家里做“司酒”,负责晚餐前舀酒、温酒。站到酒缸前,拨开稻草,打开缸盖,垫一个小板凳,站上去,用陶瓷杯从酒窝中舀酒,装入锡壶中。父亲特制了一个竹编的小圆筐,放在酒窝中,舀酒时就不会把酒糟带入。酒水青濛,十分诱人,我舀满一壶后,便再舀得小半杯,先自品尝。酒水清凉,入口略带一丝酸涩,余味转为香甜,就忍不住又来小半杯。虽是严冬,却无冰冷之感。原来酒中有酵母菌滋生,有浓度,升酒温。故酒入腹中,略生暖意,致人微醺,我晕乎乎溜入厨房,幸而无人察觉。
锡壶的酒,要预先温热。壶口下方有一突出,刚好扣住汤罐(设置于灶上两镬之间的铁或铜制之罐,内装清水)之沿,锡传热快,汤灌借助灶肚边上余热,其水温热,用来烫酒,热度正好。
我长大后,也上桌与父兄一起喝热酒了,则又另是一种滋味。酒水温热,入口和缓,一线暖流,润喉浸嗓,抚揉于胃肠,舒展于四肢。舌尖上滋味醇厚,无烧酒之粗鲁,无红酒之酸涩,亦无黄酒之勾酸,唯觉绵软香绕,沁于心脾,浑身通泰,不可方物。私以为天底下的酒滋味,无过于此也!
我十八岁后,身在异乡,时令年节,餐桌之间,最忆是此物。偶得回家,便先寻父亲所酿白酒以解“相思”。父亲知我所喜,常用塑料壶装满让我带走。但家酿难以储存,酒离缸后味便异,端的是“此味只堪家中有”。
改革开放后,农民生活大大改善。村人好攀比,总以为花钱多便是好东西。所以都以买来的黄酒为时尚,自家所做“白酒”上桌,就会受嘲笑,称其家“寒寂不拉”(太吝啬);嫁娶之礼,男方若送去自酿米酒,女家便觉受辱,易生龃龉。盖乡人皆以为诸事可议,唯面子不可丢,故相攀比,风气由此大变。
我父亲倒不以为意,因为总惦记着我也要回去吃的,年年还是自己酿制一些白酒。记得我第一次带太太(那时还是女朋友)回老家,她初次尝到父亲酿制的米酒,感觉味道醇厚,并无辛辣之气,也不觉有多少酒味,不过与成都的“醪糟”相似而已,于是连下两碗,更觉得其味如浆,顿壮酒劲,自觉可以再来三碗,欲与我哥比个高低,被我笑着拦住了。那天晚上,她一觉好睡,直到天亮。
到了1990年代中期,村里人便不再自己做酒了。姐姐她们不断给父亲买来“花雕”“加饭”(绍兴黄酒的品名),成箱成坛,以作委婉的劝说。后来,随着父亲年事渐高,我家也如四乡一般,不再做酒。于是,这“革白酒”,也就成了记忆中的故事了。
作者附记:说起“革白酒”,大姐仕敏曾对我说:解放前辰光,阿爹革酒,是用那只七石大缸当老酒缸的,做得多,所以叫“做白酒”。到后来生活条件差了,只好弄只小缸来“革”一丢丢,才叫做“革白酒”。你十七八岁时,家里也用两石缸做过。
也有友人认为,革酒,应该是割酒,收割的“割”,比如割蜂蜜。但酒么,用割字似乎太直白了些,所以我用这个“革”字。而且我们也确用它来代替“酿”或“做”。当然,只是同音。不知道诸位有没有看过别人家是怎么记这个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