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青山一发响杜鹃
探访香港中文大学,尤其是观赏那里的杜鹃等春花,是我久悬的心念。三月机缘巧合,为了一个岁月回响的聚会赴港岛,正好顺便安排;终遂此愿的同时,买的一些书、逛的另一些地方,又奇妙地互相契合,构成彼此呼应的微意。
步入郊区沙田的安静校园,不远处就是大学书店,正是这里为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四十周年举办的“四时·读书”折扣书展消息,逗引我想起那个久远的心愿而前来的。大减价没什么惊喜,不过其他人文书籍琳琅丰富,店中设计、氛围也不错,在此流连一番,最终选得十种,皆为有出处背景、有私心用意、可作留念者。
其中一项是余光中。这次随身带了本旧书《听听那冷雨—余光中散文选集》,因里面有不少描写香港中文大学的文章,可在此春雨日重温,特别是一篇《春来半岛》,写校园里木棉、杜鹃、洋紫荆等“灿锦烂绣”,昔年印象深刻,触动怀想同样简称“中大”的自己母校的花事与花样年华;而今,则是为实地探访增加背景认识,点缀游逛的氛围。因之想到余氏之书,我手头只有选集,遂在他曾任教的香港中文大学这书店,选购几种台版单行本专集:《青青边愁》《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紫荆赋》。三书汇集了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十余年间的散文与诗歌,是合适的行旅纪念;当中不少篇章,描写此地的景物、人物与生活,饱蘸情感地表达对香港的报答、对那段校园时光的怀恋,在此购聚,相宜之至。
那本《青青边愁》的新版前言介绍书名:“当时我在香港,等于从后门远望故乡,乃有边愁。边愁而云青青,乃是联想到苏轼隔水北望之句:'青山一发是中原。”巧了,同时购得的董桥《保住那一发青山》,也取同一诗句为书名,同样表达“青葱的山岭永远在象征民族的乡愁”,这种恰巧暗合,是我聚书的一点小乐趣。
余光中和董桥引用的诗,出自苏东坡《澄迈驿通潮阁》之二:“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是他晚年贬谪海南岛期间怅望大陆故土之作。而另一南疆海岛香港,因了与大陆的特殊关系、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令此诗句更为贴切,为撰此文检胡从经编注的《历史的跫音—历代诗人咏香港》,便发现陈寅恪等多人,在日军侵华、流落香港时写过“此日中原真一发,当时遗恨已千秋”一类诗词。
那种“隔水北望”的“乡愁”还是有点隔,事实上,“青山”之象征意味,更在于港陆之相融:无论传统上还是现实中,香港都“本是中原一角山”(清刘楚英《香港》),甚至某种程度上可说保住了中华民族文化的一发青山。故我购余、董二书,也是暗喻山与岛之间的这一丝相连,而且无意中照应着这趟行程:眼前香港中文大学的新亚书院,后来去寻访的九龙寨城、宋王台,恰是从近到远不同阶段的“中原青山”在港岛绵延不绝的留痕。
新亚书院,乃钱穆、唐君毅等创办,旨在延续宋代书院文化、重塑人文主义为主导的中国文化,在艰难的环境中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被视为海外的中国儒学复兴重镇和中国文化向世界传播的重地,后来与其他学院合并而成香港中文大学。同购于香港中文大学书店的赵雨乐《近代南来文人的香港印象与国族意识》,在《新亚学人》一章谈到“香港的特殊背景”给该书院传承中国文化事业带来独特机遇,并引钱穆语:“香港实是东西文化接触好地点”,“是努力从事此一种理想主义教育工作的适宜的好园地”。
九龙寨城(或称九龙城寨),地处九龙半岛南部,宋代已在附近设置管理盐业的机构官富场并驻军。清政府把香港岛割让给英国后,在对岸建立寨城,派兵驻守,作为应对英国进一步觊觎的前线据点。但随后,整个九龙半岛等地终被英人租借占据,不过,当时条约规定保留这小小城寨为清朝职司驻地,继续行使管辖权。后来留守的官员被英军找借口逐走,然而法理上九龙寨城的治权仍属中国政府,当地居民处于半自治状态。由于长期沦为三不管地带,龙蛇混杂脏乱落后,终在香港回归前被拆迁改建为公园。这片曾经的孤悬飞地,以及其所在的广义的九龙城,过去“是香港的命脉所在,是满载香港人回忆的地方”(在香港中文大学书店同时所购、香港中文大学香港文学研究中心出版的《少年文学私地图》之黄慧彤文章),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猪笼城寨”,原型即此九龙城寨。
如今的九龙寨城公园,遗址上建起中式复古园林,有一些原居民生活的展览,也有一些保存的古迹:清代门石,旧屋遗基,“海滨邹鲁”碑等。最有意思的是原救济院,门楣石刻横额是英文,旁边却是中文对联,云“离人应已老村中燕子多情还觅故城来”,孤城故土之思低徊,是香港近代史的特别标记。
宋王台,在九龙寨城附近,被称为香港古迹中最触动情思者。香港与广东沿海,是大宋朝廷最后寄身和覆灭之地:南宋末年,元军攻克临安,陆秀夫、张世杰等拥立年幼的赵昰为宋端宗,护送从海路南逃,辗转播迁至香港九龙官富场,建立了行宫;据说后来宋端宗在香港大屿山去世,赵昺在此即位;这个海上行朝随后再逃亡到广东新会的崖山,终被元军所灭,宋朝至此覆亡。后人在九龙一座传说赵昺曾驻跸的山丘筑宋王台纪念,称为圣山。晚清时因开山采石和土地拍卖,山丘无存,港府划出旁边数亩地作保护纪念,到日军侵港时被毁弃。二战后寻回“宋王台”的石刻,建成一个小公园。
那是非常冷清的一个小地方,仅存一块立于苍寂大树下、落款清嘉庆年间重修的“宋王台”三字大石和当代复修时赵氏族人的遗址碑记。然而,这却是宋代在香港遗痕的中心,附近还有那落难小王朝的其他古迹。当然,对那些具体古迹史家是有争议的(包括上面概述的个别地方也非正史定论),不过宋末二帝流亡近三年间,曾在港九居停,则应能成立;宋王台虽属二手古物,却也有强烈的象征意味。
后半生移居香港的叶灵凤,在《香港沧桑录》《香港掌故》等书中有多篇文章考证“港九的南宋史迹”,引用大量古籍史料来支持和论证。他并指出,宋王台保存得最好的时期,是民国初年,一班清朝遗老流寓九龙,为表禾黍之思,寄情于当地的南宋小朝廷遗迹,诗酒唱和并倡导保护,主事的魁首,乃前清探花、九龙真逸陈伯陶。
他所说的,是一段诡异的热闹:那批不奉共和新朝的遗老,走避于英国统治下的香港以“不食周粟”,对着中华文明代表的大宋遗迹,去缅怀满清前朝。他们将山河变易之恨、颠沛流离之忧寄托于古迹,在割让给外邦的土地上建构遗民的历史,为故国招魂,凸显了香港特殊时空、特殊地域的特殊群体意义。其吟咏创作的高潮,是一册《宋台秋唱》,起因于陈伯陶凭吊其隐居地附近的宋王台,以给宋末避祸落籍东莞的宋宗室赵秋晓做冥寿为题(香港旧属东莞,来自莞邑的陈伯陶推测赵曾于国亡后到过宋王台一带,见其《宋东莞遗民录》之序),与一帮声气相通者互相唱酬,寄寓感怀,由苏泽东汇辑成书,是香港有文献可考的最早刊行的诗集。陈伯陶在其中《宋皇台怀古》等诗及序,提出对港九宋迹的意见,有些還是其首先发掘梳理出来的;虽有附会之处,但影响很大,坐实了野史传闻中的香港宋代身世,而全书也成为一段诗史,投射了这批遗老亡国后南逃香港的身世。(赵雨乐《近代南来文人的香港印象与国族意识》的《宋王台》《陈伯陶》两章有详论。)
《宋台秋唱》的怀宋伤清滥调中,反复出现杜鹃鸟的意象。如陈伯陶摩挲据说出自宋少帝九龙行宫的旧瓦,叹“凄凉故国哭杜鹃”(《宋行宫遗瓦歌》);另一首“官富场边落日黄,南冠相对感沧桑”的诗,则写他们“共听鹃声桥上雨”。其他如作序者之一永晦(吴道熔)的“终古啼鹃怨落霞”,作序者之二黄佛颐的“日暮多悲风,蛮村闻杜宇”,书名题字者闇公的“北望潸然拜杜鹃”,等等。
这是因为,杜鹃鸟啼声仿佛“子归”“不如归去”,传说古代蜀王望帝名杜宇,失国而死后化为此鸟,在暮春凄恻啼唤不歇,吐血染成了杜鹃花(杜鹃花以红色为大宗,又名满山红,而且一些品种花瓣上有深红斑点如滴滴血迹)。如此,杜鹃成为思念故国故乡、欲归不得的哀怨象征,《宋东莞遗民录》中,就收有赵秋晓于宋亡后写的“春来怕有杜鹃声”之诗。
当时与赵有往还的文天祥,有一首《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更值得一说,其结尾化用苏轼名句,将青山与杜鹃联系起来:“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该词作于宋朝倾覆那一年,文天祥为元军所执,先在香港附近海域写下《过零丁洋》,然后在被押解北上的途中写了这首《酹江月》,青山一发杜鹃啼,壮怀激烈满路悲风。
到当代,冼玉清在抗战时羁旅香港写的《高阳台》,也暗中追步,序记“如画青山,啼红鹃血”,词写“望中原一发依稀,烟雨溟濛……青山忍道非吾土,也凄然一片啼红”。此外,日本侵略期间,香港的宋王台等宋代遗迹迎来了又一个吟咏高峰期,新一批避乱寓港的南来文人借之抒发家国忧患与个人飘零。香港与中原相望相系的一缕青山,正是不绝如缕。
不仅杜鹃鸟,香港常见的杜鹃花也是离乱之人避居此地时寄怀惆怅哀思之物。邓尔雅在抗战时的《香港》诗中写:“杂映山红发杜鹃,陈根及见道光年。”廖恩焘咏及宋王台的《西江月》,则云“太平山上杜鹃开,山在太平何在”。李景康写《战后香港重见杜鹃》,仍然感慨“根移蜀道天涯梦,花绽殷郎劫后身”。
另外叶灵凤在《香港的山》中介绍,与大陆自古有密切关系的屯门,其山名就叫青山,那里的杜鹃花值得一看;据说与宋末二帝有重大关系的大屿山岛凤凰山,盛产别处少见的漂亮的野杜鹃花。南宋流亡王朝的少帝、名臣、军民,有约一年时间在港避难,应是经历过春天的,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到宋祚将尽时的杜鹃花。
青山凤凰山我没去过,但香港的杜鹃曾看过多次,有的还是专门前往、写成文章的,这个三月春日,终于补上了香港中文大学。这也是继去年秋天到香港大学作“香港文学散步”之后,又一次港岛大学游。
这里被誉为亚洲最美的大学校园之一,地方广大秀逸,群山碧海环抱:背靠九肚山,面向吐露港,左眺八仙岭,右望马鞍山。学校依山而建,植被丰富,各个学院散布于山林间,自然气息与人文氛围浓郁。与大学书店同在山脚平地的崇基学院就已很有看头,未圆湖周围花木掩映各种古今中西建筑。但来到这“山城”岂可不登山,何况新亚书院是在山上,何况山脚的杜鹃已近尾声,上山才能更好地欣赏这“锦绣第一春”的花事—在大学书店还买了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编的《中大·山水·人文》,是很用心的教学育人辅助读物、很好的校园文化和导览书、很合适的行程留念,书中不少文章写到杜鹃,如黄维樑的《校园五月花》:“三月,吐露港滨成了杜鹃花的世界……整个大学城变为花城。”卢玮銮(小思)则在《校园风景》中劝学子:“不能因赶考试忘了校园杜鹃的匆匆开落。”
该书梁文道《学院之树二、三》说:“很少有一间学校可以有这么多的树木,使得走路不只是种枯燥的交通方式,而是带点野趣的真正散步。”只是我的漫步虽确有野趣,却颇是疲累:第一站在大学书店,就已买了那一大堆书,沉沉的提着背着。但又是欣然的,因为不少书可对应校园背景,最重的一大本《香港植物志》(第一卷),还正与沿途花木呼应。
香港以弹丸之地而“植物的多样性堪称冠绝全国”,又是“全国植物研究的先导者”。不过百多年来的几种正式植物志都是英文的,近年才由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等编著了这本中文版《香港植物志》。在大学书店逛到最后时遇上,大感欢欣,却又有点犹豫,一方面嫌不够(全书四卷但只见这一卷),另一方面则嫌太大太重,买下带着会影响随后的爬山逛校园。踌躇间,翻翻条目:木棉,这应时的南国标志花树,该卷有;杜鹃,这应景的该地标志花卉,也有。甚喜相合,遂可作决定了,乐而购之,不惜加重行囊。
其实校园是有接送巴士的,但仍愿在盘旋山路上负重步行,因可沿路看花。清静的山径,不时有错落分布的校舍,更多的是幽深逶迤的山林,其间一路相伴、养眼消疲的,就是盛开于道旁的杜鹃花。各种姹紫嫣红,给这山城校园、给我攀爬游逛带来春意的滋润。《香港植物志》(第一卷)记述的杜鹃品种中,香港杜鹃、南华杜鹃、毛叶杜鹃、羊角杜鹃、华丽杜鹃、红杜鹃等,产地都包括中文大学周边的马鞍山、八仙岭;另刘克襄《四分之三的香港》,介绍香港郊野的行走,其中一条路线是“马鞍山:赶赴一场杜鹃花的盛宴”,可见这一带是野生杜鹃的家园。而我所遇的,多属杂交栽培的锦绣杜鹃,花如其名,绚丽动人。
在带来的《听听那冷雨》,新购的《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和《中大·山水·人文》中都收入的余光中《春来半岛》,形容香港中文大学的杜鹃:“一片迷霞错锦,看得人心都乱了。”这句子也看得人心动。多年间看过写过母校广州中大和台湾大学的杜鹃,现得赏这香港中文大学的校园霞锦,总算不负那长久的动心。而携书探花,尤添意趣。
当然,如前所述,越岭攀山的目的除了看杜鹃花,还有屹立于山城之巅的新亚书院。
上到新亚,首先去合一亭。这是登临览胜的观赏点,对望八仙岭,俯瞰吐露港,更妙的是其“天人合一”的设计:很简朴,却又极匠心独运,主体是一个半月形的池塘,阻隔了山坡下的建筑物,让人们视线所及的池水与外面的海湾直接相连,水平面和海平面在视野中相叠,这方寸如镜的水塘遂容山纳海,乃大手笔的借景,真是天一生水。至于名为“亭”,却无传统的亭子建筑,与其说一侧的玻璃廊道为长亭,不如说水池边的大树树冠是天然亭盖,确乎天人合一。坐此山顶水间,静观吐露之港,呼吸山海之气,树影婆娑中仿佛有众多前贤学者的遗风流动,是兼具人文气息与山川形胜的休憩,好好坐了一阵,心旷神怡。
合一亭的灵感来自钱穆的天人合一论,旁边有其论述的碑刻,是对钱穆先生很好的纪念。转去新亚书院本部,先贤痕迹更为昭然:红棉与白花紫荆陪伴的钱穆图书馆,火焰花树下的唐君毅铜像,相思树荫蔽的小丘,高耸水塔下则有孔子像。在这僻静处坐坐,吹吹穿林而过的清风,看看周围四合的青山,歇歇疲躯—虽然新亚书院以及钱、唐于我没有特别关系,但他们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到香港艰难开创薪火之业,让人感怀敬佩,徒步上山也算是感受一下他们当年的艰辛与毅志,正如钱穆写的《新亚校歌》:“山岩岩,海深深……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
这深山学府也少不了杜鹃,小坡上“新亚书院”的碑石,以校训命名的诚明楼,都有成簇乃至大片的红、紫、白杜鹃花,无言掩映,绚烂静穆—我情愿将文天祥、冼玉清“青山杜鹃”意境中的鸟易为花,洗褪一点啼血象征背后的悲壮,换上花开清丽的欣悦。就像那首校歌,钱穆在艰险奋进的困乏中忽然缀以“多情”一词,用得真好,这位抱持“对历史之温情与敬意”的大儒,是深切体会到无论文化还是人生,都不可或缺一丝如花柔情。
关于“青山杜鹃”,还有名作如汤显祖《牡丹亭·惊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不那么出名的李雯《菩萨蛮·忆未来人》更有意味,下阕云:“斜阳芳草隔,满目伤心碧。不语问青山,青山响杜鹃。”该词写于明亡后入清出仕之时,类于文天祥的故国心事,只是身份迥异:作者是因归顺新朝而心怀愧疚,身心分裂般表达对旧邦的沉哀。
“青山响杜鹃”源出王维的《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是很有气势的佳句。二人笔下的“响”,都指杜鹃鸟。然而,汪曾祺有幅画以《千山响杜鹃》为题,画的却是杜鹃花,满布密密匝匝的鲜红花朵,那股浓烈淋漓,真如此花能唱响千山万壑,这一由鸟变花的转换,是气派更大的手筆,我很喜欢。
这样的山花相和,也是一种天人合一。山海间看花归来,仿佛听了一段沧海桑田的历史回响,余响如花之余香,如余光中《紫荆赋》一首《你仍在岛上》的结尾:“谁要喊你的名字/南部那一带的青山隐隐/都会有回声。”
二○一七年五月底,端午前后